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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亲爱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手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哲学》中第四编“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大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奈海关对寄外文槁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王任叔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五八——五九年间译完,己搁置一年八个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决无付印之望。
在一切艺术中,音乐的流动性最为凸出,一则是时间的艺术,二则是刺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故与个人的mood[情绪]关系特别密切。对乐曲的了解与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即一曲开始之后,情绪仍在不断波动,临时对细节,层次,强弱,快慢,抑扬顿挫,仍可有无穷变化。听众对某一作品干日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成见”,而听众情绪之波动,亦复与演奏者无异: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乐感受大有影响,即乐曲开始之后,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生种种情绪。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亦非临时能由意识控制。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皆系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对批评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都是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伸出来的结论。——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一句弹完,印象即难以复按;事后批评,其正确性大有问题;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故批评家固有之对某一成见,其正确性又大作品有问题。况执著;日事物旧观念旧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观念,新印象,原系一般心理,故演奏家与批评家之距离特别大。不若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建筑,形体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重加审查,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
按诸上述种种,似乎演奏与批评都无标准可言。但又并不如此。演奏家对某一作品演奏至数十百次以后,无形中形成一比较固定的轮廓,大大的减少了流动性。听众对某一作品听了数十遍以后,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论,听了数十百次必然会得出一个按近事实的结论。各种不同的心情经过数十次的中和,修正,各个极端相互抵消以后,对某一固定乐曲既是唱片则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的感受与批评可以说有了平均而且可以尽量复按复查的、比较客观的价值。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当然仍有个别的心理上精神上气质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称为如何客观;但无数“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的感受与印象,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大交流由于报章杂志的评论,平日交际场中的谈话,半学术性讨论争辩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后,就可得出一个average[平均]的总和。这个总印象总意见,对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绩来说,大概是公平或近于公平的了。——这是我对群众与批评家的意见肯定其客观价值的看法,也是无意中与你妈妈谈话时谈出来的,不知你觉得怎样?——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相信你与弥拉之间一定也常有此感。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昨天敏自京回沪度寒假,马先生交其带来不少唱片借听。昨晚听了维伐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亨待尔,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已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仟悔,诚惶诚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二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的“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特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涟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贴,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恩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远阻而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国,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息息相通。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决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 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扩野的暴力,或者脱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于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川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的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止的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作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做高于一切,在哲学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利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澈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认为亨特尔比巴哈为高,你说前者是智慧的结晶,后者是信仰的结晶:这个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们的民族性。)故知识分子受到佛教影响并无恶果。即使南北朝时代佛教在中国极盛,愚夫愚妇的迷信亦未尝在吾国文化史上遗留什么毒素,知识分子亦从未陷于虚无主义。即使有过一个短时期,——相反,在两汉以但在历史上并无大害。儒家为唯一正统,罢斥百家,思想人于停滞状态之后,佛教思想的输入倒是给我们精神上的一种刺激,令人从麻痹中觉醒过来,从狭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纪元二三世纪的思想情况之下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南宋的理学董亏起一直到清朝未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然而这一类的矛盾也决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么有害身心。我们的社会进步迟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若断若续,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始终存在,封建时代的道德观、人生观、宇宙观以及一切上层建筑,到近百年中还有很大势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思想情形不致如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的人那样混乱、复杂、病态;我们比起欧美人来一方面是落后,一方面也单纯,就是说更健全一些。——从民族特性,传统思想,以及经济制度等等各个方面看,我们和西方人比较之下都有这个双重性。——五四以来,情形急转直下,西方文化的输入使我们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骚动,正如“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侵入促成我们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一样。我们开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烦恼,幸而时期不久,并且宗教影响在我们思想上并无重大作用西方宗教只影响到买办阶级以及一部分比较落后地区的农民,而且,故虽有现代式的苦闷,并不太尖锐。我们还是也并不深刻有我们老一套的东方思想与东方哲学,作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当然以上所说特别是限于解放以前为止的时期。解放以后情形大不相同,暇时再谈。但即是解放以前我们一代人的思想情况,你也承受下来了,感染得相当深了。我想你对西方艺术、西方思想、西方社会的反应和批评,骨干里都有我们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后新社会给你的理想,使你对西欧的旧社会更有另外一种看法,另外一种感觉。——倘能从我这一大段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面来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许如何不正确能大大减少你内心苦闷的尖锐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响你身心的健康与平衡,你说是不是?
人没有苦闷,没有矛盾,就不会进步。有矛盾才会逼你解决矛盾,解决一次矛盾即往前迈进一步。到晚年矛盾减少,即是生命将要告终的表现。没有矛盾的一片恬静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凭了修养的功夫所能达到的和平恬静只是极短暂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过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决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我觉得倘若苦闷面不致陷入悲观厌世,有矛盾而能解决(至少在理论上认识上得到一个总结),那末苦闷与矛盾并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闷而导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变做游戏人生的态度。从另一角度看,最伤人的(对己对人,对小我与集体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发的苦闷与矛盾,例如热中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怀着野心而明明不能实现的人,经常忌妒别人、仇恨别人的人,那一类苦闷便是与己与人都有大害的。凡是从自卑感自溺狂等等来的苦闷对社会都是不利的,对自己也是致命伤。反之,倘是忧时忧国,不是为小我打算而是为了社会福利,人类前途而感到的苦闷,因为出发点是正义,是理想,是热爱,所以即有矛盾,对己对人都无害处,倒反能逼自己作出一些小小的贡献来。但此种苦闷也须用智慧来解决,至少在苦闷的时间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训,才不至于转到悲观绝望,用灰色眼镜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继续在人生中奋斗,——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闷才能转化为一种活泼泼的力量而不仅仅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因为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迈进一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不怕经常苦闷,经常矛盾,但必须不让这苦闷与矛盾妨碍我们愉快的心情。
一九六一年二月八日晨
记得你在波兰时期,来信说过艺术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时间关心别的东西,追术艺术就短少了这部分时间。当时你的话是特别针对某个问题而说的。我很了解(根据切身经验),严格钻研一门学术必须整个儿投身进去。艺术——尤其音乐,反映现实是非常间接的,思想感情必须转化为emotion[感情]才能在声音中表达,而这一段酝酿过程,时间就很卡;一受外界打扰,酝酿过程即会延长,或竟中断。音乐家特别需要集中(即所谓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原因即在于此。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表达的又是流动性最大的emotiOn[感情],往往稍纵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头脑装满了多多少少的东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东西时时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会的动物,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会有生命,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经常与社会接触而仍然能保持头脑冷静,心情和平,同时能保持对艺术的新鲜感与专一的注意,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觉到这一点。可是过去你似乎纯用排斥外界的办法(事实上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对人生对世界的感触与苦闷还是很多很强烈),而没头没脑的沉浸在艺术里,这不是很健康的作法。我屡屡提醒你,单靠音乐来培养音乐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气质而论,我觉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时欣赏造型艺术来调剂。假定你每个月郊游一次,上美术馆一次,恐怕你不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乐表达也会更丰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面目出现。亲爱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应该试试看!
一月九日与林先生的画同时寄出的一包书,多半为温习你中文着眼,故特别挑选文笔最好的书。——至于艺术与音乐方面的书,英文中有不少扎实的作品。暑中音乐会较少的期间,也该尽量阅读。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拉凡尔的歌真美,我理想中的吾国新音乐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境界,可惜从事民间音乐的人还没有体会到,也没有这样高的技术配备!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晨(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会再劝聪在琐屑小事上控制脾气,他在这方面太像我了,我屡屡提醒他别受我的坏习惯影响。父母的缺点与坏脾气应该不断的作为孩子的诫鉴,不然的话,人的性格就没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妈妈却是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属于她那一类型),受到所有亲朋戚友的赞美,她温柔婉约,对聪的为人影响极大。多年来要不是经常有妈妈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我与聪可能不会像今日一般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俩人都脾气急躁,尤其对小事情更没有耐性。简言之,我们在气质上太相似了,一般来说,这是艺术家或诗人的气质,可是在诗人画家的妻子眼中看来,这种气质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我只能劝你在聪发脾气的时候别太当真,就算他有时暴跳如雷也请你尽量克制,把他当作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会后悔,并为自己蛮不讲理而惭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静,很不容易,你还这么年轻!但是,这是平息风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绪也会因此变坏,那就糟了——这是家庭关系的致命伤!希望你在这一点上能原谅聪,正如妈妈一向原谅我一般,因为我可以向你担保,对小事情脾气暴躁,可说是聪性格中唯一的严重缺点。
另一方面,我们认为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聪在未来,应该把演奏次数减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T2)中,已经对你提过。一个人为了工作神经过度紧张,时常会发起脾气来。评论中屡次提到聪在演奏第一项节目时,表现得很紧张。为了音乐,下一季他应该减少合约。把这问题好好的讨论一下,不仅是为他在公众场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为你俩的幸福。假如成功与金钱不能为你们带来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为这许多巡回演出而疲于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给你们家庭带来安宁,那么就酌情减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绝没有放纵无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乐亦不例外。这就是我一再劝聪应该时常去参观画廊的原因,欣赏造型艺术是维系一个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一定记得我们有句谈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话,说人心不知足,因此我们不应该受羁于贪念与欲望。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可是真要实践起来,却非经历生活的艰辛不可。一个人自小到大从未为钱发愁固然十分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经济发生困难也很幸运;但是他们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财了。一个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财,这对他一生为害甚大。众神之中,幸运女神最为反复无常,不怀好意,时常袭人于不备。因此我们希望聪减少演出,降低收入,减少疲劳,减轻压力,紧缩开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静以及婚姻生活的乐趣。亲爱的弥拉,这对你也更好些。归根结底,我相信你们俩对精神生活都比物质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并非样样舒裕也无关紧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身为女人,你不会时常生活在云端里,由于比较实际,你在持家理财上,一定比聪学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学识与文化方面亦复如此)。我曾经犯过无数不必要的错误,做过无数不必要的错事,回顾往昔,我越来越希望能使我至爱的孩子们摆脱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错误与痛苦,此外,亲爱的弥拉,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紧张的物质世界里,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国的生活艺术(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你看,我像聪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方式不同。你大概觉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这两星期,我在校阅丹纳①《艺术哲学》的译稿,初稿两年前就送给出版社了,但直到现在,书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从排字到印刷,还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时日。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①丹纳(Taine,1828—1893),法国思想家,文艺评论家和历史学家。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签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你们俩就算有时弄得一团糟也不必介怀,只要你们因此得到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人可以自诩从不犯错,可是每个人都能够越来越少犯错误。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气很可爱,甚至很富有诗意,可是你很明白在严肃的事情及社交场合上,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处处小心,别忘了英国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们对世情俗务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
聪的长信给我们很多启发,你跟我在许多方面十分相像,由于我们基本上都具有现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以及他们的“世纪脖的影响。除了勤勉工作或专注于艺术、哲学、文学之外,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感到快乐,永远不会排除“厌倦”,我们俩人都很难逃避世事变迁的影响。现在没时间讨论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有关艺术的问题,日后再谈吧!
我得提醒聪在写和讲英文时要小心些,我当然不在乎也不责怪你信中的文法错误,你没时间去斟酌文字风格,你的思想比下笔快,而且又时常匆匆忙忙或在飞机上写信,你不必理会我们,不过在你的日常会话中,就得润饰一下,选用比较多样化的形容词、名词及句法,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辞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高尚”,“圣洁”,“辉煌”,“卓越”,“灿烂”,“精妙”,“令人赞赏”,“好”,“佳”,“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
亲爱的聪,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1!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长以后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太少,还有一个方面你没有懂得爸爸。他有极delicate[细致]极complex[复杂]的一面,就是对钱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严格到极点。他帮助人也有极强的原则性,凡是不正当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亲眼见过这种例子),凡是人家真有为难而且是正当用途,就是素不相识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说,他对什么事都严肃看待,理智强得不得了。不像我是无原则的人道主义者,有求必应。你在金钱方面只承继了妈妈的缺点,一些也没学到爸爸的好处。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二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未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己,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作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像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 money[节省金钱],要作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他想到你为了多挣钱,势必要多开音乐会,以致疲于奔命,有伤身体,因此心里老是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内疚!既然你没有明白表示,有时爸爸甚至后悔order[嘱寄]食物,想还是不要你们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顾虑,你万万想不到。我没有他那样执著,常常从旁劝慰。……不论在哪一方面,你很懂得爸爸,但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久已埋在心头,没有和你细谈。为了让你更进一步,更全面的了解他,我觉得责任难逃,应当告诉你。
我的身体也不算好,心脏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肿,营养更谈不上。因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还自认为身体最棒,能省下来给你爸爸与弟弟吃是我的乐处(他们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让,常常为此争执),我这个作风,你在家也看惯的。这二年多来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说明我也神经衰弱,眼睛老花,看书写字非戴眼镜不可。以上所说,想你不会误解,我决不是念苦经,只是让你知道人生的苦乐。趁我现在还有精力,我要尽情倾吐,使我们一家人,虽然一东一西分隔遥远,还是能够融融洽洽,无话不谈,精神互相贯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时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实际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说的一些家常琐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边的人也当知道一个大概,免得与现实过分脱节。你是聪明人,一定会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complex[矛盾]!
我们过的生活比大众还好得多。我们的享受已经远过于别人。我天性是最容易满足的,你爸爸也守着“知足常乐”的教训,总的说来,心情仍然愉快开朗;何况我们还有音乐、书法、图画……的精神享受以及工作方面得来的安慰!虽然客观形势困难,连着二年受到自然灾害,但在上下一致的努力之下,一定会慢慢好转。前途仍然是乐观的。所以爸爸照样积极,对大局的信心照样很坚定。虽然带病工作,对事业的那股欲罢不能的劲儿,与以前毫无分别。敏每次来信总劝爸爸多休息少工作,我也常常劝说。但是他不做这样就做那样,脑子不能空闲成了习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孩子,寄你“武梁祠石刻塌片”四张,乃系普通复制品,属于现在印的画片一类。
塌片一称拓片,是吾国固有的一种印刷,原则上与过去印木版书,今日印木刻铜刻的版画相同。惟印木版书画先在版上涂墨,然后以白纸覆印;拓片则先覆白纸于原石,再在纸背以布球蘸墨轻拍细按,印讫后纸背即成正面;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纸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铜刻上原有之图像是反刻的,像我们用的图章;石刻原作的图像本是正刻,与西洋的浮雕相似,故复制时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画最常见的一种只勾线条,刻划甚浅;拓片上只见大片黑色中浮现许多白线,构成人物鸟兽草木之轮廓;另一种则将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阳文图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象是黑的,具有整个形体,不仅是轮廓了。最后一种与第二种同,但留出之图像呈半圆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浅浮雕。武梁祠石刻则是第二种之代表作。
给你的拓片,技术与用纸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让你看到我们远祖雕刻艺术的些少样品。你在欧洲随处见到希腊罗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没有祖国雕刻的照片呢?我们的古代遗物既无照相,只有依赖拓片,而拓片是与原作等大,绝未缩小之复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内,为公元二世纪前半期作品,正当东汉(即后汉)中叶。武氏当时是个大地主大官僚,子孙在其墓畔筑有享堂(俗称祠堂)专供祭祀之用。堂内四壁嵌有石刻的图画,武氏兄弟数人,故有武荣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称为武梁祠。
同类的石刻画尚有山东肥城县之孝堂山郭氏墓,则是西汉(前汉)之物,早于武梁祠约百年(公元一世纪),且系阴刻,风格亦较古拙厚重。“孝堂山”与“武梁祠”为吾国古雕塑两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较晚出土之四川汉墓石刻,亦系精品。
石刻画题材自古代神话,如女蜗氏补天、三皇五帝等传说起,至圣贤、豪杰烈士、诸侯之史实轶事,无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时候在古书上都读过。原作每石有数画,中间连续,不分界限,仅于上角刻有题目,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荆轲刺秦王》等等。惟文字刻划甚浅,年代剥落,大半无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画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传》《国策》不可;我无此精力,不能为你逐条考据。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余石,题材总数更远过于此。我仅有拓片二十余张,亦是残帙,缺漏甚多,兹挑出拓印较好之四纸寄你,但线条仍不够分明,遒劲生动飘逸之美几无从体会,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此种信纸①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复制造,值得细看一下。
另附法文说明一份,专供弥拉阅读,让她也知道一些中国古艺术的梗概与中国史地的常识。希望她为你译成英文,好解释给你外国友人听;我知道大部分历史与雕塑名词你都不见得会用英文说。——倘装在框内,拓片只可非常小心的压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无数皱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细节,将纸完全拉直拉平就会失去本来面目,务望与弥拉细说。
又汉代石刻画纯系吾国民族风格。人物姿态衣饰既是标准汉族气味,雕刻风格亦毫无外来影响。南北朝(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之石刻,如河南龙门、山西云岗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当于公元六——八世纪),以及敦煌壁画等等,显然深受佛教艺术、希腊罗马及近东艺术之影响。
附带告诉你这些中国艺术演变的零星知识,对你也有好处,与西方朋友谈到中国文化,总该对主流支流,本土文明与外来因素,心中有个大体的轮廓才行。以后去不列颠博物馆巴黎卢佛美术馆,在远东艺术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还有专门陈列中国古物的Museum Guimet[吉美博物馆],值得参观!
①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笺纸写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聪:四月十七、二十、二十四,三封信(二十日是妈妈写的)都该收到了吧?三月十五寄你评论摘要一小本(非航空),由妈妈打字装订,是否亦早到了?我们花过一番心血的工作,不管大小,总得知道没有遗失才放心。四月二十六日寄出汉石刻画像拓片四张,二十九又寄《李白集》十册,《十八家诗钞》二函,合成一包;又一月二十日交与海关检查,到最近发还的丹纳:《艺术哲学·第四编(论希腊雕塑)》手钞译稿一册,亦于四月二十九寄你。以上都非航空,只是挂号。日后收到望一一来信告知。
中国诗词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别可爱。可惜不准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务影印本给你。以后还会陆续寄,想你一定喜欢。《论希腊雕塑》一编六万余字,是我去冬花了几星期功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泽,特别给你做纪念。内容值得细读,也非单看一遍所能完全体会。便是弥拉读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对神话及古代史部分没有注解,她看起来还不及你读译文易懂。为她今后阅读方便,应当买几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会另外写信给她提到。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书内有老舍及钱伯母的作品,都是你旧时读过的。不过内容及文笔,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划,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没人讲中国话,只好用读书代替,免得词汇字句愈来愈遗忘。——最近两封英文信,又长又详尽,我们很高兴,但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时用中文写,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机会了。写错字无妨,正好让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较少,能抽空写信来?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无我之境”,说是写纯客观,脱离阶级斗争。此说未免褊狭。第一,纯客观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既然是人观察事物,无论如何总带几分主观,即使力求摆脱物质束缚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为时极短。其次能多少客观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获得松弛与休息,也是好事。人总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做一种活动。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饮食睡眠,推而广之,精神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活动。便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有出神的经验,虽时间不过一刹那,其实即是无我或物我两忘的心境。艺术家表现出那种境界来未必会使人意志颓废。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哪有一星半点不健全的感觉?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岂不成年累月摆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药的呢?——相反,我认为生活越紧张越需要这一类的调剂;多亲远大自然倒是维持身心平衡最好的办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损害了一种机能(或一切机能)去发展某一种机能,造成许多畸形与病态。我不断劝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东西奔走的路上还能常常接触高山峻岭,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无形中更新你的感觉,解除你的疲劳。等你读了《希腊雕塑》的译文,对这些方面一定有更深的体会。
另一方面,终日在琐碎家务与世俗应对中过生活的人,也该时时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尘俗气,别让这尘俗气积聚日久成为宿垢。弥拉接到我黄山照片后来信说,从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虽家居瑞士,只是偶尔在山脚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临远,见到神奇的景色。在这方面你得随时培养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挤出时间,哪怕半小时吧,作为阅读之用。而阅读也不宜老拣轻松的东西当作消遣;应当每年选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细读。比如丹纳的《艺术哲学》之类,若能彻底消化,做人方面,气度方面,理解与领会方面都有进步,不仅仅是增加知识而已。巴尔扎克的小说也不是只供消闲的。像你们目前的生活,要经常不断的阅读正经书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强的意志与纪律才行。望时常与她提及你老师勃隆斯丹近七八年来的生活,除了做饭、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坚持练琴,每日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这种精神值得弥拉学习。
你岳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听过,觉得以贝多芬的协奏曲与巴哈的Solo Sonata[独奏奏呜曲]为最好。Bartok[巴托克]①不容易领会,Bach[巴哈]的协奏曲不及piano[钢琴]的协奏曲动人。不知怎么,polyphonic[复调]音乐对我终觉太抽象。便是巴哈的Cantata[清唱剧]听来也不觉感动。一则我领会音乐的限度已到了尽头,二则一般中国人的气质和那种宗教音乐距离太远。——语言的隔阂在歌唱中也是一个大阻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似乎不及钢琴协奏曲,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
Louis Kentner[路易斯·肯特纳]①似乎并不高明,不知是与你岳丈合作得不大好,还是本来演奏不过尔尔?他的Franck[法朗克]:朔拿大远不及Menuhin[曼纽因]②的violin party[提琴部分]。Kreutzer[克罗采]③更差,2nd movement[第二乐章]的变奏曲部分weak[弱]之至(老是躲躲缩缩,退在后面,便是piano[钢琴]为主的段落亦然如此)。你大概听过他独奏,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是不是我了解他不够或竟了解差了?
你往海外预备拿什么节目出去?协奏曲是哪几支?恐怕Van Wyck[范怀克]首先要考虑那边群众的好恶;我觉得考虑是应当的,但也不宜太迁就。最好还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东西。真有吸引力的还是一个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当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在英国少有表演机会的Bartok[巴托克]、Prokofiev[普罗科菲埃夫]④等现代乐曲,是否上那边去演出呢?——前信提及Cuba[古巴]演出可能,还须郑重考虑,我觉得应推迟一二年再说!暑假中最好结合工作与休息,不去远地登台,一方面你们俩都需要松松,一方面你也好集中准备海外节目。——七月中去不去维也纳灌贝多芬第一、四?一问你的话望当场记在小本子上,或要弥拉写下,待写信时答复我们。一举手之劳,我们的问题即有着落。
①巴托克(1881—1945),匈牙利著名作曲家。①路易斯·肯特纳(1905一),英籍匈牙利钢琴家。②曼纽因(1916一),美国提琴家。③克罗采,系指贝多芬写的克罗采奏鸣曲,即《第九小提琴奏鸣曲》。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写中文;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也要尽量写英文。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复,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从你婚后,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你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你不知道还不打紧,弥拉可不能不学习,否则如何能帮助你解决问题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特别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前信问你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务望来信告知。这是人伦至性,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
不愿意把物质的事挂在嘴边是一件事,不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丢失钱是另一件事!这是我与你大不相同之处。我也觉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气,可是我年轻时母亲(你的祖母)对我的零用抓得极紧,加上二十四岁独立当家,收入不丰;所以比你在经济上会计算,会筹划,尤其比你原则性强。当然,这些对你的艺术家气质不很调和,但也只是对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是如此;精明能干的艺术家也有的是,萧邦即是一个有名的例子:他从来不让出版商剥削,和他们谈判条件从不怕烦。你在金钱方面的洁癖,在我们眼中是高尚的节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却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争利,但也绝不肯被人剥削,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不争。——这也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但你也知道,我争的还是一个理而不是为钱,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为的利。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总而言之,理财有方法,有系统,并不与重视物质有必然的联系,而只是为了不吃物质的亏而采取的预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规律,并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节省更多的精力来做些有用的事,读些有益的书,总之是为了更完美的享受人生。
裴辽士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最不受德、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基督童年》一曲朴素而又精雅,热烈而又含蓄,虔诚而又健康,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广义的宗教情绪,对一切神圣,纯洁,美好,无邪的事物的崇敬。来信说的很对,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又兴奋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六世纪法国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叙述者:唱的太过火了些,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词之美在英文译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对照看了几段,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原文写像圣经》想你知道全部脚本般单纯!可是多美!是出于裴辽士的手笔。
你既对裴辽士感到很大兴趣,应当赶快买一本罗曼罗兰的《今代音乐家》(Romain Rolland: Musiciensd' Aujourd'huj),读一读论裴辽士的一篇。那篇文章写得也极了!倘英译本还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乐家》(Musiciensd' Autrefois)当然也该买。正因为裴辽士完全表达他自己,不理会也不知道(据说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哈)过去的成规俗套,所以你听来格外清新,亲切,真诚,而且独具一格。也正因为你是中国人,受西洋音乐传统的熏陶较浅,所以你更能欣赏独往独来,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裴辽士。而也由于同样的理由,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什么不呢?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裴辽士吗?同时,不也是由于同样的理由,莫索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
你说的很对,“学然后知不足”,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自大自满。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消化,贯通。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应当无书不读,像Busoni[布梭尼],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样。就因为此,你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节都该有规律有计划,才能挤出时间来。当然,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于幻想的时间,可不能太多;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没有音乐会的期间也该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听音乐会,哪几天照常练琴,哪几天读哪一本书。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烦躁了。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否则空谈“人生也是艺术”,究竟指什么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愿你与弥拉多谈谈这些问题,定出计划来按步就班的做去。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乱。你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可以加强你实践的意志。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办《新语》,写的文章每字每句脱不了罗曼罗兰的气息和口吻,我苦苦挣扎了十多天。终于摆脱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风。这事我始终不能忘怀。——你现在思想方式受外国语文束缚,与我当时受罗曼罗兰翻了他120万字的长篇自然免不了受影响的束缚有些相似,只是你生活在外国语文的环境中,更不容易解脱,但并非绝对不可能解决。例如我能写中文,也能写法文和英文,固然时间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于像你这样二百多字的一页中文(在我应当是英文——因我从来没有实地应用英文的机会)要花费一小时。问题在于你的意志,只要你立意克服,恢复中文的困难早晚能克服。我建议你每天写一些中文日记,便是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账,记一些生活琐事也好,唯一的条件是有恒。倘你夭夭写一二百字,持续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会流畅得多。——最近翻出你五零年十月昆明来信,读了感慨很多。到今天为止,敏还写不出你十六岁时写的那样的中文。既然你有相当根基,恢复并不太难,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胆怯,要坚持,持久!你这次写的第一页,虽然气力花了不少,中文还是很好,很能表达你的真情实感。──要长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着急呢!我竟说不出我和你两人为这个问题谁更焦急。可是干着急无济于事,主要是想办法解决,想了办法该坚决贯彻!再告诉你一点:你从英国写回来的中文信,不论从措辞或从风格上看,都还比你的英文强得多;因为你的中文毕竟有许多古书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只是浮光掠影摭拾得来的。你知道了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心了吧!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你也从未提及是否备有胶带录音设备,使你能细细听你自己的演奏。这倒是你极需要的。一般评论都说你的萧邦表情太多,要是听任乐曲本身自己表达(即少加表情),效果只会更好。批评家还说大概是你年龄关系,过了四十,也许你自己会改变。这一类的说法你觉得对不对?(Cologne[科隆]的评论有些写得很拐弯抹角,完全是德国人脾气,爱复杂。)我的看法,你有时不免夸张;理论上你是对的,但实际表达往往会“太过”。唯一的补救与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静的时候,多听自己家里的tape[磁带]录音;听的时候要尽量客观,当作别人的演奏一样对待。
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当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人家指出的,我不认为是毛病;自己认为毛病的,人家却并未指出。想来你也有同样的经验。
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不但是应有的调剂,使自己不致与现实隔膜,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度有计划。最忌有求必应,每会必到;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西方习惯多半先用电话预约,很少人会作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极知己的人,不致妨碍你原定计划的。——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术。原则就是要取主动,不能处处被动!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每次妈妈连续梦见你们几晚,就会收到你们的信,这次也不例外,她不但梦见你们两个,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妈妈叫了出来:弥拉!妈妈说,弥拉还对她笑呢!
从现在起,我得多写中文信,好让聪多接触母语,同时我还会继续给你们用英文写信。
你们在共同生活的五个月当中,想必学习了不少实际事务,正如以前说过,安顿一个新家,一定使你们上了扎实的第一课。我希望,你们一旦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为小家庭施行一个良好的制度。也许在聪演奏频繁的季节,一切还不难应付;反而是在较为空闲必须应付俗务社交的日子,如何安排调度,就煞费周章了。以我看来,最主要的是控制事情,而勿消极的为事情所控制。假如你们有一、两个星期闲暇,不是应该事先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轻松一下,哪几天把时间花在认真严肃的阅读与研究之上?当然,要把计划付诸实行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持家之道,也是人生艺术的要素。事前未经考虑,千万不要轻率允诺任何事,不论是约会或茶会,否则很容易会力践诺而苦恼。为人随和固然很好,甚至很有人缘,但却时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常常特别吝惜时间(在朋友中出了名),很少跟人约会,这样做使我多年来脑筋清静,生活得极有规律。我明白,你们的生活环境很不相同,但是慎于许诺仍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持聪的宁静,更加有用。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倘写纯粹中文信太费时间,不妨夹着英文一起写,作为初步训练,那总比根本不写中文强,也比从头至尾写中文省力省时。设法每天看半小时(至少一刻钟)的中国书,坚持半年以后必有成绩。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四日夜
巴尔扎克的《幻灭》(Lost Illusions)英译本,已由宋伯伯从香港寄来,弥拉不必再费心了。英译本确是一九五一年新出,并写明是某某人新译,出版者是John Lehmann,25 Gilberi St. London W.1,弥拉问过几家伦敦书店,都说并无此新译本,可见英国书店从业员之孤陋寡闻。三十年前巴黎拉丁区的书店,你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简直是一部百科辞典。英译本也有插图,但构图之庸俗,用笔之凄迷琐碎,线条之贫弱无力,可以说不堪一顾。英国画家水准之低实属不堪想像,无怪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对第一流的英国绘画也批评得很凶。——至此为止,此书我尚在准备阶段。内容复杂,非细细研究不能动笔;况目力、体力、脑力,大不如前,更有蜗步之叹。将来还有一大堆问题寄到巴黎去请教。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革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湮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上,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贼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矻矻,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鉴戒。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说到弥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订婚时来信说的一样预备培养她?不是说培养她成一个什么专门人材,而是带她走上严肃,正直,坦白,爱美,爱善,爱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则,鼓励她多多读书,有计划有系统的正规的读书,不是消闲趋时的读书。你也该培养她的意志:便是有规律有系统的处理家务,掌握家庭开支,经常读书等等,都是训练意志的具体机会。不随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不随便向你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是锻炼意志的机会。孩子气是可贵的,但决不能损害taste[品味,鉴赏力],更不能影响家庭生活,起居饮食的规律。有些脾气也许一辈子也改不了,但主观上改,总比听其自然或是放纵(即所谓indu1ging)好。你说对吗?弥拉与我们通信近来少得多,我们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义上感情上的一种责任。我们原谅她是一回事,你不从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尽你督促之责了。做人是整体的,对我们经常写信也表示她对人生对家庭的态度。你别误会,我再说一遍,别误会我们嗔怪她,而是为了她太年轻,需要养成一个好作风,处理实际事务的严格的态度;以上的话主要是为她好,而不是仅仅为我们多得一些你们消息的快乐。可是千万注意,和她提到给我们写信的时候,说话要和软,否则反而会影响她与我们的感情。翁姑与媳妇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的关系大不相同,你慢慢会咂摸到,所以处理要非常细致。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二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我早料到你读了《论希腊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亨特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纪元前四五世纪的希腊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亨特尔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之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晋修的时间),读凡部英译的柏拉图、塞诺封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像),以及巴德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已德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邓肯(Duncu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体会古文化,除了从邪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岗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字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二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正如你后悔不早开始把萧邦的Etudes[练习曲]作为每天的日课,我也后悔不早开始记生字的苦功。否则这部书的生字至多只有二三百。倘有钱伯怕那种记忆力,生字可减至数十。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
你对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成熟。同时,“曾经沧海艰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没有收获的。
最近在美国的《旅行家杂志》(NationaI Geographic)上读到一篇英国人写的爱尔兰游记,文字很长,图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游全岛,结论是:“什么是爱尔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爱尔兰人。”这句话与你在杜伯林匆匆一过的印象完全相同。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偏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旷野强焊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狂放]到极点?
Bat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After reading that, 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 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更加强了。His optimism, his radiant poetry, which is as simple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 t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 his pride, 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 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Hallelujah”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 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 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 something like ecstasy,.”“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亨特尔的音乐,尤其神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Hallelujah[哈利路亚]①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完全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涵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二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提醒你一句:信中把“自以为是”写作“自已为是”,此是笔误,但也得提一下。
①哈利路亚,希伯来文,原意为“赞美上帝之歌”。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最近十个月来,我们怎么能想起聪而不同时想到你呢?在我们心目中,你们两个已经不知不觉的合二而一了。但是为了使聪不致于忘记中文,我必须多用中文给他写信,所以你看,每次我给你们写信时就不得不写两封。
……
妈妈和我都很高兴见到聪在现实生活中变得成熟些了,这当然是你们结合的好影响。你们结婚以来,我觉得聪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为平静,伤感与乖戾也相应减少,虽则如此,他的意志力,在艺术方面之外,仍然薄弱,而看来你在这方面也不太坚强。最好随时记得这一点,设法使两人都能自律,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维持有条理的常规,使一切井井有条,你们还年轻,这些事很难,付诸实行并坚持下去,可是养成良好习惯,加强意志力永远是件好事,久而久之,会受益无穷。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水恒的福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党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 17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么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地昂勃勒]①的《新西游记》(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神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像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说是英雄行径!
①埃地昂勃勒,当代法国汉学家。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谢谢你寄来的Magidoff[马吉道夫]所写关于你爸爸的书,这本书把我完全吸引住了,使我丢下手边的工作,不顾上海天气的炎热(室内摄氏32”),接连三个下午把它看完。过去五、六年来很少看过这么精彩动人、内容翔实的书,你在五月十日的信中说,这本书写得不太好,可是也许会让我们觉得很新奇。传记中的无数细节与插曲是否合乎事实,我当然不像你爸爸或家里人一般有资格去评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本书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新奇而已,并且对艺术家、所有看重子女教育的父母,以及一般有教养的读者都启发很深。我身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受过中国哲学思想的熏陶,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经过了无数试验和失误,而且对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特别热爱,念起Magidoff[马吉道夫]这本书来,感到特别兴奋,读后使我深思反省有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包括我对人生、道德、美学、教育等各方面的见解与思想变迁。我在教育方面多少像聪一样,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优点及缺点,虽然程度相差很远。例如,我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严格,非常刻板,甚至很专制,我一直怕宠坏孩子,尤其是聪。我从来不许他选择弹琴作为终生事业,直到他十六岁,我对他的倾向与天分不再怀疑时才准许,而且迟至十八岁,我还时常提醒他的老师对他不要过分称赞。像我的母亲一样,我一直不断的给聪灌输淡于名利权势,不慕一切虚荣的思想。
在教育的过程中,我用了上一代的方法及很多其他的方法,犯了无数过错,使我时常后悔莫及,幸而两个孩子都及早脱离了家庭的规范与指导。聪一定告诉过你,他十五岁时一个人在昆明待了两年,不过,他在处世方面并没有学得更练达,这一方面归咎于他早年在家庭所受的教育不健全;一方面归咎于我自己的缺点,一方面又由于他性格像妈妈,有点过分随和,所以很难养成自律的习惯,以及向世界挑战的勇气。
在艺术方面,你父亲的荣誉,他的独特与早熟,一生经历过无数危机,在外人眼中却一帆风顺,处处都树立榜样,表演了一出最感人最生动的戏剧,在心理及美学方面,发人深省,使我们得以窥见一位名人及大音乐家的心灵。这本书也给年轻人上了最宝贵的一课(不论是对了解音乐或发展演奏及技巧而言),尤其是聪。甚至你,亲爱的弥拉,你也该把这本书再读一遍,我相信读后可以对你父亲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顺便一提,没有人可以夸口彻底了解自己的亲人,尽管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了解他的性格,他那崇高的品德,以及辉煌的艺术成就。此外,把这本书用心细读,你可以学习很多有关人生的事:你父亲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勇慷慨的事迹,他在柏林(在犹太难民营中)以后在以色列对自己信念所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使你可以看出,他虽然脾气随和,性情和蔼,可是骨子里是个原则坚定。性格坚强的人。一旦你们必须面对生活中真正严重的考验时,这些令人赞赏的品格一定可以成为你俩不能忽忘的楷模,我在中文信中告诉了聪,希望能有时间为这本精彩的书写篇长评,更确切的说,是为你父亲非凡的一生写篇长评。我现在所说的只是个粗略的概梗(而且是随便谈的),漫谈我看了这本书之后的印象与心得,要使你充分了解我的兴奋,聊聊数语是不足尽道的。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晚
亲爱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乐》和你岳父的传记,同日收到。接连三个下午看完传记,感想之多,情绪的波动,近十年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经历。写当代人的传记有一个很大的便宜,人证物证多,容易从四面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证,核对。当然也有缺点:作者与对象之间距离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观事实和真正的面目;当事人所牵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无顾虑,内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见难免打很大的折扣。总的说来,玛奇陶夫写得很精彩;对人生,艺术,心理变化部有深刻的观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趣味]不错,没有过分的恭维。作者本人的修养和人生观都相当深广。许多小故事的引用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读者,而是旁敲侧击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马上想像得到,此书对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儿童的部分,天才儿童的成长及其苦闷的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闭门(不是说绝对退隐,而是独自摸索)补课,两次的婚姻和战时战后的活动,都引起我无数的感触。关于教育,你岳父的经历对你我两人都是一面镜子。我许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曳有许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们开明。我很庆幸没有把你关在家里太久,这也是时代使然,也是你我的个性同样倔强使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摩擦与冲突,甚至是反目,当时虽然对双方都是极痛苦的事,从长里看对儿女的成长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岳母的骄傲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与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没有一个宗教不教人谦卑和隐忍,不教人克制骄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对待老友Goldman[哥尔门]的态度,对伊虚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责备,竟是发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儿女从小轻视金钱权势,不向政治与资本家低头,不许他们自满,唯恐师友宠坏他们,这一切当然是对的。她与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面,当然也是正确的,可敬可佩的;可是归根结蒂,她始终没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只笼笼统统说要儿女做一个好人,哪怕当鞋匠也不妨;她却并未给好人(honest man)二字下过定义。在我看来,她的所谓好人实在是非常狭小的,限于respectable[正派的]而从未想到更积极更阔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会鼓励孩子“培养自己以便对社会对人类有所贡献”。她绝未尊敬艺术,她对真、美、善毫无虔诚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别人自告奋勇帮助伊虚提(如埃尔曼资助他去欧洲留学,哥尔门送他Prince K[王子K]……小提琴等等)并不有所感动,而只觉得自尊心受损。她从未认识人的伟大是在于帮助别人,受教育的目的只是培养和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绝对不是盲目的自我扩张。曼纽欣老夫人只看见她自己,她一家,她的和丈大的姓氏与种族;所以她看别人的行为也永远从别人的自私出发。自己没有理想,如何会想到茫茫人海中竞有具备理想的人呢?她学问丰富。只缺少一个高远的理想作为指南针。她为人正直,只缺少忘我的牺牲精神一一她为儿女是忘我的,是有牺牲精神的;但“为儿女”实际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急公好义。慷慨豪侠的仁慈!幸亏你岳父得天独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没有给他的东西,他从音乐中吸收了,从古代到近代的乐曲中,从他接触的前辈,尤其安内斯库身上得到了启示。他没有感染他母亲那种狭窄、闭塞、贫乏、自私的道德观(即西方人所谓的prudery[拘谨])。也幸而残酷的战争教了他更多的东西,扩大了他的心灵和胸襟,烧起他内在的热情……你岳父今日的成就,特别在人品和人生观方面,可以说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虽有母如此,亦不受影响]。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众欣赏你岳父的地方(仍是指艺术以外的为人),他父母未必体会到什么伟大。但他在海牙为一个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巴哈]的Chaconne[夏空]①,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对犹太难民的说话,以后在以色列的表现等等,我认为是你岳父最了不起的举动,符合我们威武不能屈的古训。
书中值得我们深思的段落,多至不胜枚举,对音乐,对莫扎特,巴哈直到巴托克的见解;对音乐记忆的分析,小提琴技术的分析,还有对协奏曲和你一开始即浸音乐的习惯完全相似的态度,都大有细细体会的价值。他的两次re-study[重新学习]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一四五你都可以作为借鉴。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说对某些具体的实例—一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看了传记,好像对人物有厂相当认识,其实还不过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温和,从小隐忍惯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话,我不敢下任何断语。可是世界上就是到处残缺,没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说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弥拉的母亲又未尝使他幸福。他现在的夫人的确多才多艺,精明强干,而连带也免不了多才多艺和精明强干带来的缺点。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对你岳父的看法不错,那也只能希望他的艺术良心会再一次觉醒,提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再来一次严格的自我批评。是否会有这幸运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发展总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样:低潮之后还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转,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来一个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说对人要“盖棺论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极有意义。例如埃尔加抗议纽门(Newman)对伊虚提演奏他小提琴协奏曲的评论:纽门认为伊虚提把第二乐章表达太甜太luscious[腻],埃尔加说他写的曲子,特别那个主题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腻],“难道英国人非板起面孔不可吗?我是板起面孔的人吗?”可见批评家太着重于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评家竟熟视无睹,而把他所不赞成的表现归罪于演奏家。而纽门还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兼批评家呢!可叹学问和感受和心灵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灵也往往不与学问合流,要不然人类的文化还可大大的进一步呢?巴托克听了伊虚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后说:“我本以为这样的表达只能在作曲家死了长久以后才可能。”可见了解同时代的人推陈出新的创造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们又不能执著Elgar[埃尔加]①对Yehudi[伊虚提]②的例子,对批评家的言论一律怀疑。我们只能依靠自我批评精神来作取舍的标准,可是我们的自我批评精神是否永远可靠,不犯错误呢(infallible)?是否我们常常在应该坚持的时候轻易让步而在应当信从批评家的时候又偏偏刚愎自用、顽固不比呢?我提到这一点,因为你我都有一个缺点:“好辩”;人家站在正面,我会立刻站在反面;反过来亦然。而你因为年轻,这种倾向比我更强。但愿你慢慢的学得客观、冷静、理智,别像古希腊人那样力争辩而争辩!
阿陶夫·蒲希和安内斯库①两人对巴哈Fugue[赋格曲]②主题的forte ordolce[强或柔]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大多的书本知识要没有高度的理解力协助,很容易流于教条主义,成为学院派。
另一方面,Ysaye[伊萨伊]③要伊虚提拉arpeggio[琵音]的故事,完全显出一个真正客观冷静的大艺术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识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处的“巨眼”。青年人要寻师问道,的确要从多方面着眼。你岳父承认跟Adolph Busch[呵陶夫·蒲希]④还是有益的,尽管他气质上和心底里更喜欢安内斯库。你岳父一再后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萨伊的暗示。因此我劝你空下来静静思索一下,你几年来可曾听到过师友或批评家的一言半语而没有重视的。趁早想,趁早补课为妙!你的祖岳母说:“我母亲常言,只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钉子方始回头;聪明人看见别人吃亏就学了乖。”此话我完全同意,你该记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后我说过在上信同样的话,记得我说的是:“家里嘱咐你的话多听一些,在外就不必只受别人批评。”大意如此。
你说过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导过Anni Fischer[安妮,费希尔]的,千万上门去请教,便是去一二次也好。你有足够的聪明,人家三言两语,你就能悟出许多道理。可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聪明到不需要听任何人的意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你去美访问以前就该去拜访那位老人家!亲爱的孩子,听爸爸的话,安排时间去试一试好吗?一—再附带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听“不入耳之言”才会有所得,你得随时去寻访你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伊萨伊!
话愈说愈远一一也许是愈说愈近了。假如念的书不能应用到自己身上来,念书干嘛?
你岳父清清楚楚对他自幼所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反响。他一再声明越少替儿童安排他们的前途越好。这话其实也只说对了一部分,同时也得看这种放任主义如何执行。要是有时间与精力,这样一本书可以让我写一篇上万字的批评。但老实说,我与伊虚提成了亲家,加上狄阿娜夫人so sharp and so witty[如此精明机智],我也下笔有顾忌,只好和你谈谈。
最后问你一句:你看过此书没有?倘未看,可有空即读,而且随手拿一支红笔,要标出(underline)精彩的段落。以后有空还得再念第二三遍。弥拉年轻,未经世事,我觉得她读了此书并无所得。
妈妈送了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未免太不礼貌。尤其我们没有真好的东西给她(环境限制),可是“礼轻心意重”,总希望受的人接受我们一份情意。倘不是为了身体不好,光是忙,不能成为一声不出的理由。这是体统和规矩问题。我看她过去与后母之间不大融洽;说不定一半也由于她太“少不更事”。—一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周到],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释,这不过是一例,做人是对整个社会,不仅仅是应付家属。但对近亲不讲礼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亲友。——以上种种,你需要掌握时机,候她心情愉快的当口委婉细致,心平气和,像对知己朋友进忠告一般的谈,假如为了我们使你们小夫妇俩不欢,是我极不愿意的。你总得让她感觉到一切是为她好,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待人处世];而绝非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这件微妙的任务希望你顺利完成!对你也是一种学习和考验。忠言逆耳,但必须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态度,对方才能接受。
①夏空,缓慢的三拍子舞曲,盛行于十七世纪。①埃尔加(1857—1934),英国作曲家。②伊虚提,即伊虚提·曼纽因(Yehudi Menuhin)。①安内斯库(GeorgesEnesco,1881—1955),罗马尼亚小提琴家、作曲家。②赋格曲,一种多声部乐曲。③伊萨伊(1858—1931),比利时提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④阿陶夫·蒲希(J891—1952),德国提琴家和作曲家。
一九六一年七月八日上午
在过去的农业社会里,人的生活比较闲散,周围没有紧张的空气,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还能对付。现在时代大变,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会像一个瞬息不停的万花筒,生存竞争的剧烈,想你完全体会到了。最好作事要有计划,至少一个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万不得已切勿临时打乱。你是一个经常出台的演奏家,与教授、学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乱得多,不容易控制。但愈忙乱愈需要有全面计划,我总觉得你大被动,常常be carried away[失去自制力],被环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带着走,从长远看,不是好办法。过去我一再问及你经济情况,主要是为了解你的物质基础,想推测一下再要多少时期可以减少演出,加强学习——不仅仅音乐方面的学习。我很明白在西方社会中物质生活无保障,任何高远的理想都谈不上。但所谓物质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准,其次要看你会不会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经常有规律的储蓄。生活水准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坏程度、高低等级多至不可胜计的;究竟自己预备以哪一种水准为准,需要想个清楚,弄个彻底,然后用坚强的意志去贯彻。唯有如此,方谈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财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钱不解决问题;相反,正因为瞧不起金钱而不加控制,不会处理,临了竟会吃金钱的亏,做物质的奴役。单身汉还可用颜回的刻苦办法应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弥拉也会甘于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实际了。为了避免落到这一步,倒是应当及早定出一个中等的生活水准使弥拉能同意,能实践,帮助你定计划执行。越是轻视物质越需要控制物质。你既要保持你艺术的尊严,人格的独立,控制物质更成为最迫切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这个论点,就得及早行动。
经济有了计划,就可按照目前的实际情况定一个音乐活动的计划。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笔收入应该事先做好预算;切勿钱在手头,撒漫使花,而是要作为今后减少演出的基础一一说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说音乐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乐还不过是艺术中的一支,学问中的一门。望洋兴叹是无济于事的,要钻研仍然要定计划——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质生活的基础有密切关系。你结了婚,不久家累会更重;尔已站定脚跟,但最要防止将来为了家累,为了物质基础不稳固,不知不党的把演出、音乐为你一家数口服务。古往今来——尤其近代,多少艺术家包括各个到中年部门的以后走下坡路,难道真是他们愿意的吗?多半是为家庭拖下水的,而已拖下水的经过完全出于不知不觉。孩子,我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长篇累犊的告诫。现在正是设计你下一阶段生活的时候,应当振作精神,面对当前,眼望将来,从长考虑,何况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内,会有一个你觉得非退隐一年二年不可的时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过这一关。你得及早准备。最近三个月,你每个月都有一封长信,使我们好像和你对面谈天一样:这是你所能给我和你妈妈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万里外的游子归鸿使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光彩和生气。希望以后信中除了艺术,也谈谈实际问题。你当然领会到我做爸爸的只想竭尽所能帮助你进步,增进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烦琐吧?
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
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教我们特别高兴: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个月来(在杰老师心中己是一年多了),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一旦实现,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一—写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末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又得推迟十天了。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间,九月二十二日以前,你都有空闲的时间,除了出门休息(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以外,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大太,向她请教。尤其维也纳派(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那种所谓repose[和谐恬静]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于追求细节太过,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据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玻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今后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从了高明的指点,你回头是岸,纠正起来是极快的,只是别矫枉过正,望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泉—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和谐恬静],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有点儿像陶靖节、杜甫(某一部分田园写景)、苏东坡、辛稼轩(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但我还捉摸下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和谐恬静],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一派是浑身投入,忘其所以,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情绪的激动,呼吸的起伏,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Sarah 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①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一派刻划人物维妙维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从来不流于“狂易”之境。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即是能人能出的那句老话)。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以艺术而论,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涛的美,疾风暴雨之美,或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星星的闪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满无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生活艺术。
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但你还年轻,出台太多,往往体力不济,或技巧不够放松,难免临场紧张,或是情不由己,becarried away[难以自抑]。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
国内形势八个月来逐渐改变,最近周总理关于文艺工作十大问题的报告长达八小时,内容非常精彩。惟尚未公布,只是京中极高级的少数人听到,我们更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敢轻易传达。总的倾向是由紧张趋向缓和,由急进趋向循序渐进。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会有更明朗的轮廓出现。
①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女演员。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己;另一时期义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夜
亲爱的孩子,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兴万分。你最近的学习心得引起我许多感想。杰老师的话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会学的人举一反三,稍经点拨,即能跃进。不会学的不用说闻一以知十,连闻一以知一都不容易办到,甚至还要缠夹,误入歧途,临了反抱怨老师指引错了。所谓会学,条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还要足够的人生经验。……现代青年头脑太单纯,说他纯洁固然不错,无奈遇到现实,纯洁没法作为斗争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弯路。玩世不恭,cynical[愤世嫉俗]的态度当然为我们所排斥,但不懂得什么叫做cynical[愤世嫉俗]也反映人世太浅,眼睛只会朝一个方向看。周总理最近批评我们的教育,使青年只看见现实世界中没有的理想人物,将来到社会上去一定感到失望与苦闷。胸襟眼界狭小的人,即使老辈告诉他许多旧社会的风俗人情,也几乎会骇而却走。他们既不懂得人是从历史上发展出来的,经过几千年上万年的演变过程才有今日的所谓文明人,所谓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窥豹之弊。这种人倘使学文学艺术,要求体会比较复杂的感情,光暗交错,善恶并列的现实人生,就难之又难了。要他们从理论到实践,从抽象到具体,样样结合起来,也极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论→实践,实践→理论,具体→抽象,抽象→具体中不断来回,任何学问都难以入门。
以上是综合的感想。现在谈谈你最近学习所引起的特殊问题。
据来信,似乎你说的relax[放松]不是五六年以前谈的纯粹技巧上的relax[放松],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绪、思想上的一种安洋、闲适、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牵涉到技术,也是表现上述意境的一种相应的手法,音色与tempo rubato[弹性速度]等等。假如我这样体会你的意思并不错,那我就觉得你过去并非完全不能表达relax [闲适]的境界,只是你没有认识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确有那种relax[闲适]的精神。一年多以来,英国批评家有些说你的贝多芬(当然指后期的朔拿大)缺少那种viennese repose[维也纳式闲适],恐怕即是指某种特殊的安闲、恬淡、宁静之境,贝多芬在早年中年剧烈挣扎与苦斗之后,到晚年达到的一个peaceful mind[精神上清明恬静之境],也就是一种特殊的serenity[安详](是一种resignation[隐忍恬淡,心平气和]产生的serenity[安详])。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静之境也因人而异,贝多芬的清明恬静既不同于莫扎特的,也不同于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较高的批评家、音乐家以及听众耳中就会感到气息不对,风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这种看法来说明你为何在弹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时能完全relax[放松],而遇到贝多芬与舒伯特就成问题。另外两点,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大多的drama[跌宕起伏,戏剧成份],把主观的情感加诸原作;二是你的个性与气质使你不容易relax[放松],除非遇到斯卡拉蒂与莫扎特,只有轻灵、松动、活泼、幽默、妩媚、温婉而没法找出一点儿借口可以装进你自己的drama[激越情感]。因为莫扎特的drama[感情气质]不是十九世纪的drama[气质],不是英雄式的斗争,波涛汹涌的感情激动,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狂热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激越,激烈]气息绝对应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风情]和诙谐、俏皮、讥讽等等,你倒也很能体会;所以能把莫扎特表达得恰如其分。还有一个原因,凡作品整体都是relax[安详,淡泊]的,在你不难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闲逸]的作品,如萧邦,因为与你气味相投,故成绩也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隐忍恬淡如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准。你目前的发展阶段,已经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当强,手指神经很驯服的能听从头脑的指挥,故一朝悟出了关键所在的作品精神,领垂到某个作家的relax[闲逸恬静]该是何种境界何种情调时,即不难在短时期内改变面目,而技巧也跟着适应要求,像你所说“有些东西一下子显得容易了”。旧习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绝,你也分析得很彻底:悟是一回事,养成新习惯来体现你的“悟”是另一回事。
最后你提到你与我气质相同的问题,确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过敏,容易紧张。而且凡是热情的人多半流于执著,有fanatic[狂热]倾向。你的观察与分析一点不错。我也常说应该学学周伯伯那种潇洒,超脱,随意游戏的艺术风格,冲淡一下大多的主观与肯定,所谓positivism[自信独断]。无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时个性竟是顽强到底,什么都扭它不过。幸而你还年轻,不像我业已定型;也许随着阅历与修养,加上你在音乐中的熏陶,早晚能获致一个既有热情又能冷静,能入能出的境界。总之,今年你请教Kobos[卡波斯]①太太后,所有的进步是我与杰老师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并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朴素、闲适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土报》评论你两次萧邦音乐会所说的。附带又想起批评界常说你追求细节太过,我相信事实确是如此,你专追一门的劲也是fanatic[狂热]得厉害,比我还要执著。或许近二个月以来,在这方面你也有所改变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视整体,雕琢细节而动摇大的轮廓固谈不上艺术;即使不妨碍完整,雕琢也要无斧凿痕,明明是人工,听来却宛如天成,才算得艺术之上乘。这些常识你早已知道,问题在于某一时期目光大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聪,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说“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一旦醒悟,回头一看,自己就会大吃一惊,正如五五年时你何等欣赏弥盖朗琪利,最近却弄不明白当年为何如此着迷。
①卡波斯(1893-1973),匈牙利出生的英国钢琴家和钢琴教育家。①哈泼齐巴(一九八二年病故)和雅尔太是曼纽因的大妹妹和小妹妹。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克忒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法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优雅]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贴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克忒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晒。
从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岳父说话不多而含蓄甚深,涵养功夫极好,但一言半语中流露出他对人生与艺术确有深刻的体会。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么严格的纪律而论,能长成为今日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在艺术上保持鲜明的个性,己是大不容易的了;可见他秉性还是很强,不过藏在内里,一时看不出罢了。他自己在书中说:“我外表是哈泼齐巴,内心是雅尔太。”①但他坚强的个性不曾发展到他母亲的路上,没有那种过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尽管那本传记经过狄安娜夫人校阅,但其中并无对狄安娜特别恭维的段落,对诺拉②亦无贬词——这些我读的时候都很注意。上流社会的妇女总免不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在西方社会中应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仍须从大事情大原则上察看一个人的品质。希望你竭力客观,头脑冷静,前妻的子女对后母必有成见,我们局外人只能以亲眼目睹的事实来判断,而且还须分析透彻。年轻人对成年人的看法往往不大公平,何况对待后母!故凡以过去的事力论证的批评最好先打个问号,采取保留态度,勿急于下断语。家务事曲折最多,单凭一面之词难以窥见真相。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日中午
感慨在英文中如何说,必姨来信说明如下:“有时就是(deeply)affecied,(deeply)moved[(深受)影响,(深受)感动];有时是(He is)affected with painful recollections [(他)因痛苦的往事而有所感触] the music[音于](或诗或文)calls forth painful meniories[引人追思、缅怀痛苦的往事]或stirs up painful(or mournful, melancholy)memories[激起对痛苦(忧伤,伤感)往事的追思]。如嫌painful[痛苦]太重,就说那音乐starts a train of melancholy thoughts,( sorrowfull, mournful,sad)thoughts [引起连串忧思(优伤,哀伤,悲哀)的追思]。对人生的慨叹有时不用memory,recollection[回忆],追思],就用reflection[反应,反映],形容词还是那几个,e.g. HiS letter is full of sad reflections on life[他的来信充满对人生的慨叹]。”
据我的看法,“感慨”、“慨叹”纯是描写中国人特殊的一种心理状态,与西洋人的recollection[追恩]固大大不同,即与refleciion[反应,反映]亦有出入,故难在外文中找到恰当的equivalent [对等字眼]。英文的recollcction[追思]太肯定,太“有所指”;reflection[反应,反映]又嫌太笼统,此字本义是反应、反映。我们的感慨只是一种怅惘、苍茫的情绪,说sad[悲伤]也下一定sad[悲伤],或者未免过分一些;毋宁是带一种哲学意味的mood[情绪],就是说感慨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但有思想的成分。
从去年冬天起,党中央颁布了关于农业工作十二条,今年春季又扩充为六十条,纠正过去人民公社中的歪风(所谓乱刮共产风),定出许多新的措施,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增加物质报酬,刺激生产。大半年以来农村情况大有改变,农民工作都有了劲,不再拖拉,磨洋工。据说六十条是中央派了四十人的调查团,分别深入各地,住在农民家中实地调查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可见党对人民生活的关心,及时大力扭转偏差,在天灾频仍的关头提出“大办农业,大种粮食”的口号。我个人感觉:人事方面,社会主义制度下最重要的关键仍然要消灭官僚主义;农业增产要达到理想指标必须机耕与化肥两大问题基本解决以后才有可能。并且吾国人民的饮食习惯倘不逐渐改变,不用油脂和蛋白、肉类,来代替大量的淀粉,光靠各类增产还是有困难。吾国人口多,生育率高,消耗淀粉(米、麦、高粱及一切杂粮)的总量大得惊人,以绝大部分的可耕地种谷类所能供应人的热力(即加洛里),远不如少量面积种油脂作物所能供应人的热量为多。在经济核算上,在国民健康观点上,油脂的价值远过于谷类。我们工农阶级的食物,油脂与淀粉质消耗的比例,正好和西欧工农在这两类上的比例相反。结果我们的胃撑得很大,到相当年纪又容易下垂,所得营养却少得可怜。——但要改变大家几千年来多吃谷类的习惯大不容易,至少也要一二代才能解决。同时增加油脂作物和畜牧生产也是件大事。以上仅仅是我个人的感想,社会上尚未听见有人提出。
教育与文艺方面,半年来有不少党中央的报告,和前几年的看法做法也大存不同。对知识分子思想水平的要求有所调整,对红专问题的标准简化为:只要有国际主义爱国主义精神,接受马列主义,就算红。当然红与专都无止境,以之为终身努力的目标是应该的,但对目前知识分子不能要求过高,期望太急。文艺创作的题材亦可不限于工农兵,只消工农兵喜爱,能为工农兵看了以后消除疲劳也就是为工农兵服务。政治固然是判断作品的第一标准,但并非“唯一的”标准。以后要注意艺术性。学校教育不能再片面强调政治,不能停了课“搞运动”。周扬部长与陈副总理都提到工厂不搞生产如何成为工厂,学校不搞学习如何成为学校;今后培养青年一定要注重业务,要“专”,决不允许红而不专。诸如此类的指示有许许多多,大致都根据以上说的几个方针。问题在于如何执行,如何贯彻。基层干部的水平不可能一转眼就提高,也就不可能一下子正确领会党中央的政策与精神。大家“拨一拨、动一动”的惰性已相当深,要能主动掌握,彻底推行中央决定,必须经过长时期的教育与自我教育。”国家这样大,人这么多,摊子摆得这么多、这么大,哪里一下就能扭转错误!现在只是调整方向方针,还未到全面实现的阶段。不过有此转变已经是可喜之至了。
以往四年简直不和你谈到这些,原因你自会猜到。我的感想与意见写起来也许会积成一厚本:我吃亏的就是平日想的大多,无论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头巷尾所见所闻,都引起我许多感想;更吃亏的是看问题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说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发见症结为时太早:许多现在大家承认为正确的意见,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在那时的形势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后,所以有那些看法。
九月是你比较空闲的一月,我屡次要你去博物馆看画,无论如何在这个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标看哪一时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与中期文艺复兴(意大利派)也许对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帮助。造型艺术与大自然最能培养一个人身心的relax[舒泰]!你的中文信并未退步,辞汇也仍丰富,只是作主词的“我”字用得太多,不必要的虚字也用多了些。因你时间有限,我不苛求;仅仅指出你的毛病,让你知道而已。
②诺拉是曼纽因的前妻。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晨
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观感,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去秋你信中说到培养弥拉,不知事实上如何作?也许你父母数十年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还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闲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种方法。或是饭前饭后或是下午喝茶(想你们也有英国人喝tea的习惯吧?)的时候,随便交换交换意见,无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处:启发,批评,不知不党的提高自己,提高对方,总不能因为忙,各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少女少妇更忌精神上的孤独。共同的理想,热情,需要长期不断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兴奋时说几句空话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经的说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只要一言半语中处处贯彻你的做人之道和处世的原则。孩子,别因为埋头于业务而忘记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标,别为了音乐的艺术而抛荒生活的艺术。弥拉年轻,根基来固,你得耐性细致,孜孜不倦的关怀她,在人生琐事方面,读书修养方面,感情方面,处处观察,分析,思索,以诚挚深厚的爱作原动力,以冷静的理智作行动的指针,加以教导,加以诱引,和她一同进步!倘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千万告诉我们,可帮你出主意解决。你在音乐艺术中固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人生艺术中,婚姻艺术中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你爸爸妈妈最关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系。而且你很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人生没法与艺术分离,所以要对你的艺术有所贡献,家庭生活与夫妇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满。——语重心长,但愿你深深体会我们爱你和爱你的艺术的热诚,从而在行动上彻底实践!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大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于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我在中文信中谈的问题,你都可挑出一二题目与她讨论;我说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诉她:这叫做旁敲侧击,使她更了解我们,我知道她家务杂务,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故至今不敢在读书方面督促她。我屡屡希望你经济稳定,早日打定基础,酌量减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闲暇,一方面也是为了弥拉的晋修。(要人晋修,非给他相当时间不可。)我一再提议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馆欣赏名作,大半为了你,一小半也是为了弥拉。多和大自然与造型艺术接触,无形中能使人恬静旷达(古人所云“荡涤胸中尘俗”,大概即是此意),维持精神与心理的健康。在众生万物前面不自居为“万物之灵”,方能法除我们的狂妄,打破纸醉金迷的俗梦,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同时扩大我们的同情心。欣赏前人的剧迹,看到人类伟大的创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势弄得悲观,从而鞭策自己,竭尽所能的在尘世留下些少成绩。以上不过是与大自然及造型艺术接触的好处的一部分;其余你们自能体会。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下午
前几日细细翻阅你六○、六一两年的节目,发觉你练的新作品寥寥无几。一方面演出大多,一方面你的表达方式与技术正在波动与转变,没有时间精力与必要的心情练新作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为长久之计,不能不及早考虑增加“曲码”的问题。预计哪一年可腾出较多的时间,今后的日课应如何安排以便挤出时间来,起居生活的细节应如何加速动作,不让占去很多工作时间……都有待于仔细筹划。
在英国演出现代作品的机会太少,在美澳两洲是否较多呢?可是放下已久的东西,如在华沙时练好的普罗利菲埃夫与肖斯塔科维奇的朔拿大,以及巴托克的协奏曲,恐非短时期的温习就能拿出去登台,是不是?可是这一方面的学习计划不妨与我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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