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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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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0:52: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读家书,想傅雷(代序)楼适夷


     《傅雷家书》的出版,是一桩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诉我们: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读着这部新书,我想起傅雷父子的一些往事。
     一九七九年四月下旬,我从北京专程去沪,参加由上海市文联主办为傅雷和他夫人朱梅馥同志平反昭雪的骨灰安葬仪式。当我到达几小时之后,他们的儿子,去国二十余年的傅聪,也从遥远的海外,只身归来,到达生身的父母之乡。五十年代中他去国的时候,还带着满脸天真的稚气,是一个刚过二十岁锦绣年华的小青年,现在却已经到老成持重,身心成熟的壮岁了。握手相见,心头无限激动,一下子想起音容宛在,而此生永远不能再见的亡友傅雷和他的夫人,想起傅聪傅敏兄弟童年调皮淘气玩乐的形象。在我眼前的这位长身玉立、气度昂藏的壮汉,使我好像见到了傅雷;而他的雍容静肃、端庄厚憨的姿影,又像见到了他的母亲梅馥。特别使我高兴的,我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常常能看到的,从海外来的那种世纪末的长发蓄须、艳装怪服的颓唐的所谓艺术家的俗不可耐的形象;他的态度非常沉着,服装整齐、朴素,好像二十多年海外岁月,和往来周游大半个地球的行旅生涯,并没有使他在身上受到多少感染。从形象的朴实,见到他精神世界的健壮。时移世迁,过去的岁月是一去而不可复返了,人生的正道,是在于不断地前进,而现实的一切,也确实在大踏步地向前迈进。我们回想过去,也正是要为今天和未来的前进,增添一分力量。
     想念他万里归来,已再也见不到生命中最亲爱的父母,迎接他的不是双亲惊喜欢乐的笑容,而是萧然的两撮寒灰。在亲友们热烈的包围中,他心头的热浪奔腾,是可以想象的。直到在龙华革命公墓,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之后,匆匆数日,恰巧同乘一班航机转道去京,途中,我才和他有相对叙旧的机会。他简单地谈了二十多年来在海外个人哀乐的经历,和今天重回祖国心头无限的激荡。他问我:"那样的灾祸,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来呢?"我不敢对他作任何保证,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勇气和信心,相信经过了这一场惨烈的教训,人们一定会有力量阻止它的重来。谈到他的父母,大家都不胜伤感,但逝者已矣,只有他们的精神、遗爱和一生劳作所留下来的业绩,则将是永远不朽的。傅雷不仅仅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翻译家,他的成就不只是留下了大量世界文学名著的译本,我知道他还写过不少文艺和社会的评论著作,以及优美的散文作品,数量可能不多,但在思想、理论、艺术上都是卓有特色,生前从未收集成册,今后不应任其散失,要设法收集、整理、编订起来,印行出版,也是一份献给人民的宝贵的财富。谈话中便谈到了他多少年来,给傅聪所写的万里而且往往是万言的家书。傅聪告诉我,那些信现在都好好地保存在海外的寓居里。
     我想起那书信,因为在一九五七年的春末,我得到假期去南方旅行,路经上海,依然同解放前一样,被留宿在傅雷的家里,联床夜话,他给我谈到正在海外学习的儿子傅聪,并找出他寄来的家信给我看,同时也把自己已经写好,还未发出的一封长篇复书,叫我一读。在此不久之前,傅雷刚被邀去过北京,参加了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他是第一次听到毛主席亲口所作的讲话,领会到党在当前形势下宣传工作上的全面的政策精神。显然这使他受到很大的激动,他全心倾注在会议的日程中,做了详尽的长篇记录,写下了自己的心得。他这次给傅聪的那封长信,就是传达了这一次会议的精神。傅雷一向不大习惯参加集体活动和政治生活,但近年来目睹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实际,切身体会到党全心全力为人民服务的基本精神,显然已在他思想上引起了重大的变化。
     他指着傅聪报告自己艺术活动的来信对我说:"你看,这孩子在艺术修养上确实已经成熟起来了,对这一点我是比较放心的。我担心的是他身居异国,对祖国实况有所隔阂,埋头艺术生活,最容易脱离实际,脱离政治,不要在政治上产生任何失误,受到任何挫折才好。"我所见的只是这两封信,但他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这不仅我当时为傅雷爱子教子的精神所感动,特别是在此后不久,全国掀起了狂风大浪的"反右派运动",竟把这位在政治上正在力求上进,在他平素热爱祖国的基础上,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感情正在日益浓厚的傅雷,大笔一挥,错误地划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接着不久,消息传来,在波兰留学的傅聪,又突然自由出走,去了英国。由于对他父子的为人略有所知,这两件事可把我闹得昏头转向,不知人间何世了。
     但应该感谢当时的某位领导同志,在傅雷被划成"右派"之后,仍能得到一些关顾,允许他和身在海外并同样身蒙恶名的儿子,保持经常的通讯关系。悠悠岁月,茫茫大海,这些长时期,在遥遥数万里的两地之间,把父子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就是现在这部经过整理、编癣辑集起来的《傅雷家书》。
     感谢三联书店的范用同志,当他知道傅雷有这样一批宝贵的遗书之后,便一口承诺,负起出版的任务,并一再加以催促,使它经过傅氏兄弟二人慎重编选之后,终于公开问世了。(我相信他们由于多方面慎重的考虑,这选编是非常严格的,它没有收入琐碎的家人生活琐事和当时的一些政治谈论,我上面提到的那封信,就没有收入在内。)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傅雷艺术造诣极为深厚,对无论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的各个领域,都有极渊博的知识。他青年时代在法国学习的专科是艺术理论,回国以来曾从事过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的工作,但时间都非常短促,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能相入,无法与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绝裾而去,不能展其所长,于是最后给自己选择了闭门译述的事业。在他的文学翻译工作中,大家虽都能处处见到他的才智与学养的光彩,但他曾经有志于美学及艺术史论的著述,却终于遗憾地不能实现。在他给傅聪的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音乐方面的学养与深入的探索。他自己没有从事过音乐实践,但他对于一位音乐家在艺术生活中所遭到的心灵的历程,是体会得多么细致,多么深刻。儿子在数万里之外,正准备一场重要的演奏,爸爸却好似对即将赴考的身边的孩子一般,殷切地注视着他的每一次心脏的律动,设身处地预想他在要走去的道路上会遇到的各种可能的情景,并替他设计应该如何对待。因此,在这儿所透露的,不仅仅是傅雷的对艺术的高深的造诣,而是一颗更崇高的父亲的心,和一位有所成就的艺术家,在走向成材的道路中,所受过的陶冶与教养,在他才智技艺中所积累的成因。
     对于傅雷给孩子的施教,我是有许多记忆可以搜索的。当四十年代初我在上海初识傅雷并很快成为他家常客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大孩子傅聪刚及学龄。在四周被日本侵略军包围的上海孤岛,连大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罪恶的毒氛。他不让儿子去上外间的小学,甚至也反对孩子去街头游玩。他把孩子关在家里,而且很早发现在幼小的身心中,有培养成为音乐工作者的素质。便首先在家中由父母亲自担当起教育的责任,并在最基础的文化教育中,环绕着音乐教育这个中心。正如他在对己对人、对工作、对生活的各方面都要求认真、严肃、一丝不苟的精神一样,他对待幼小的孩子也是十分严格的。我很少看到他同孩子嬉戏逗乐,也不见他对孩子的调皮淘气行为表示过欣赏。他亲自编制教材,给孩子制定日课,一一以身作则,亲自督促,严格执行。孩子在父亲的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所任性,只有当父亲出门的时候,才敢大声笑闹,恣情玩乐。他规定孩子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行动,做什么,吃什么,不能有所逾越。比方每天同桌进餐,他就注意孩子坐得是否端正,手肘靠在桌边的姿势,是否妨碍了同席的人,饭菜咀嚼,是否发出丧失礼貌的咀嚼声。甚至因傅聪不爱吃青菜,专拣肉食,又不听父亲的警告,就罚他只吃白饭,不许吃菜。孩子学习语文,父亲却只准他使用铅笔、蘸水钢笔和毛笔,不许用当时在小学生中已经流行的自来水金笔。我不知道傅雷有这样的禁例,有一次带了傅聪到豫园去玩,给他买了一支较好的儿童金笔,不料一回家被父亲发现没收,说小孩子怎么能用那样的好笔,害得孩子伤心地哭了一常我事后才知道这场风波,心里觉得非常抱歉,对傅雷那样管束孩子的方法,却是很不以为然的。
     同时傅聪也正是一个有特异气质的孩子,他对爱好的事物常常会把全神都贯注进去,忘却周围的一切。有一次他独自偷偷出门,在马路边蹓跶,观望熙熙攘攘的市景,快乐得忘了神,走着走着,竟和路边的电线杆子撞了一头,额角上鼓起了一个包,闹了一场小小的笑话。他按照父亲的规定,每天上午下午,几小时几小时的练习弹琴,有时弹得十分困倦,手指酸痛,也不敢松弛一下,只好勉勉强强地弹下去。但有时却弹出了神,心头不知到来了什么灵感,忽然离开琴谱,奏出自己的调子来。在楼上工作的父亲,从琴声中觉察异样,从楼梯上轻轻下来。傅聪见父亲来了,吓得什么似的,连忙又回到琴谱上去。但这一次傅雷并不是来制止的,他叫孩子重复弹奏原来的自度曲,听了一遍,又听一遍,并亲自用空白五线谱,把曲调记录下来。说这是一曲很好的创作,还特地给起了一个题目,叫做《春天》。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一直到那回傅聪首次回国时,还问过他多少年来除了演奏之外,是不是还自己作曲。
     傅聪少年时代在国内就闹过一次流浪历险记。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后,傅雷全家从昆明迁回上海,把傅聪单独留在昆明继续学习。但傅聪非常想家,一心回沪继续学习音乐,竟然对父亲所委托的朋友不告而别,没有旅费,临行前由一些同学友人主动帮他开了一个演奏会,募了一些钱。这件事使上海家中和昆明两地闹了一场虚惊。傅雷后来告诉我说:"你看,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把帽子脱下翻过来,大家帮帮忙,这孩子就是这样回上海来了。"有的人对幼童的教育,主张任其自然而因势利导,像傅雷那样的严格施教,我总觉得是有些"残酷"。但是大器之成,有待雕琢,在傅聪的长大成材的道路上,我看到作为父亲的傅雷所灌注的心血。在身边的幼稚时代是这样,在身处两地,形同隔世的情势下,也还是这样。在这些书信中,我们不是看到傅雷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吗?人的自爱其子,也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人的生命总是有局限的,而人的事业却永远无尽,通过亲生的儿女,延续自己的生命,也延续与发展一个人为社会、为祖国、为人类所能尽的力量。因此培育儿女也正是对社会、对祖国、对人类世界所应该尽的一项神圣的义务与责任。我们看傅雷怎样培育他的孩子,也正和傅雷的对待其他一切一般,可看出傅雷是怎样以高度负责的精神与心力,在对社会、祖国与人类世界尽自己的责任的。傅聪在异国飘流的生活中,从父亲的这些书信中吸取了多么丰富的精神养料,使他在海外孤儿似的处境里,好像父母仍在他的身边,时时给他指导、鼓励与鞭策,使他有勇气与力量,去战胜各式各样的魔障与阻力,踏上自己正当成长的道路。通过这些书信,不仅仅使傅聪与亲人之间,建立了牢固的纽带,也通过这一条纽带,使傅聪与远离的祖国牢牢地建立了心的结合。不管国内家庭所受到的残酷遭遇,不管他自己所蒙受的恶名,他始终没有背弃他的祖国,他不受祖国敌对者多方的威胁利诱,没有说过或做过有损祖国尊严的言行。甚至在他的艺术巡礼中,也始终一贯,对与祖国采取敌对态度的国家的邀请,一律拒绝接受。直到一九七九年初次回国,到了香港,还有人替他担心可能产生麻烦,劝他暂时不要回来,但他相信祖国,也相信祖国会原谅他青年时代的行动,而给他以信任。这种信赖祖国、热爱祖国的精神,与傅雷在数万里外给他殷切的爱国主义的教育,是不能分开的。
     再看看这些书信的背景,傅雷是在怎样的政治处境中写出来的,更不能不使人不去想那一次令人痛心的政治运动,二十多年来给数以万计的祖国优秀儿女所造成的惨运,是多么的惊人,而今天终于普遍得到改正、昭雪,又是一个多么得人心的政治措施。有许多人在那场灾祸中被伤残了,但有许多人却由此受到特殊的、像钢铁受到烈火一样的锻炼,而更加显露出他刚毅锐利的英精。在我最熟悉的战友与好友中,有许多人是这样的,在党外的傅雷也是这样,虽然我今天已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在他们的后代中,以及更广大的在十年浩劫中受过锻炼的坚强奋发的青年中,我看见了他们。
     我叙述这些回忆和感想,谨郑重地向广大读者推荐这部好书。
     一九八一年七月五日北京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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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4-29 10:52:27 |只看该作者
      关于傅雷家书
      本书是我国著名文学艺术翻译家傅雷暨夫人写给傅聪、傅敏等的家信摘编,写信时间为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六年六月。
      辑印在这本集子里的,不是普通的家书。傳雷在给傳聪的信里这样说:“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贯穿全部家书的情意,是要儿子知道国家的荣辱,艺术的尊严,能够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做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晚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①!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①一九五四年傅聪赴波兰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在波兰留学,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六日全家在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作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①。——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下去,像恶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①父亲教子极严,有时近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晚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噜哩噜苏的抖出你尿布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①弹的四曲Chopin[萧邦]②,外加encore③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④,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于,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①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了,我在心中拥抱你!
      ①傅聪赴京准备出国前,上海音协在上海原市立第三女子中学为他举办了告别音乐会。②萧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③原为法语,喝采用语,意为“再来一个”。④波洛奈兹,波兰的一种舞曲,源于十六世纪波兰宫廷礼仪的伴随音乐。①勃隆斯丹,原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苏联籍教师,曾指导傅聪的钢琴。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萧邦]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①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②那幅是Paci[百器]③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的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重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头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必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欢喜。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Hindmith[亨德密特]④的乐理明日即寄出。……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①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的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②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①德拉克洛瓦(1798—1863),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想像力丰富,才思敏捷,是印象主义和现代表现主义的先驱。②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③即梅·百器,十九世纪大钢琴家和作曲了李斯待的再传弟子。前上海交响乐团的创办人兼指挥。傅聪九岁半起,在他门下学琴三年。④亨德密特(1895—1963),德国重要作曲家、理论家。①服尔德(Voltaire,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②必姨即杨必,英国萨克雷名著《名利撤的译者。钱伯母即钱钟书夫人杨绛女士,杨必之姐。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夜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恨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 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前几天来信,因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他根本没知道。旦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我仍照样忙,正课未开场,旧译方在校对;而且打杂的事也多得很。林伯伯③论歌唱的书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场,现在每周要为他花四、五小时。柯灵先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又要我提意见。
    ③指林俊卿,著名内科医生,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声学研究专家,曾任声学研究所所长。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三日深夜
       ……川剧在沪公演,招待文艺界时送来一张票子,我就去看了,看后很满意。爸爸很想去观摩一下。到上星期公开售票,要排队购票,我赶着去买票,一看一条长蛇阵,只有望洋兴叹,就回家,总算文联帮忙,由唐弢替我们设法弄了二张,又有必姨送来二张,碰巧都是三月十日的,我们就请牛伯母及恩德一起去,他们大为高兴,那天真是你生日,牛伯母特为请我们到新雅吃饭吃面,他们真是周到,饭后就去观剧。一共有五出,《秋江》、《赠绨袍》、《五台会兄》、《归舟投江》、《翠香记》。我们看得很有味,做功非常细腻,就是音乐单调,那是不论京剧昆剧,都是一样的毛病;还有编剧方面,有些地方不够紧凑,大体上讲,这种地方戏是值得保存的。《秋江》里的老头儿,奇妙无比,《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唱做都很感动人。本来爸爸这几天要写信给你,同你谈谈戏剧问题,尤其看了川剧后,有许多意见。可惜病了,等他好了会跟你谈的。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工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的去争龋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ǐ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哈]①,Beethoven[贝多芬]②,Chopin[萧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决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①巴哈(1685—1750),德国作曲家。②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一九五四车四月七日
       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识只会比你的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决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末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国罗君①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
       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于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去,缓急的分别,还不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我一样的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①罗君即我国著名作曲家罗忠镕同志。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孩子:接十六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最近正加工为林伯伯修改讨论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复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一九五四年五月五日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已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亲爱的孩子: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期,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十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终守法和未雨绸缨的脾气把我的念头压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间,你应当把所有留京的琴谱整理一个彻底,用英文写两份目录,一份寄家里来存查。这种工作也可以帮助你消磨时间,省却烦恼。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作一个总结,未来种种作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活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好孩子,安安静静的准备出国罢。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贴。行前必须把带去的衣服汁物记在“小手册”上,把留京及寄沪的东西写一清账。想念我们的时候,看看照相簿。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时罗君来接及到团以后的情形描写一番,即使惜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都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晨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的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五日
       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学问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当然,那是要靠你坚强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烦恼,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对于你的感情问题,我向来不参加任何意见,觉得你各方面都在进步,你是聪明人,自会觉悟的。我既是你妈妈,我们是休戚相关的骨肉,不得不要唠叨几句,加以规劝。
       回想我跟你爸爸结婚以来,二十余年感情始终如一,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跟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终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做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现在你也长大成人,父母对儿女的终身问题,也常在心中牵挂,不过你年纪还轻,不要操之过急。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诸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已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决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夜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风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①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
        ①音与音之间互相断开。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补
       亲爱的聪: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日)爸爸说三天之内应该有聪的信,果然,他的预感一点儿也不错,二十六日收到你在车中写的,莫斯科发的,由张宁和转寄的信,我们多高兴!你的信,字迹虽是草率,可是写得太好了,我们大为欣赏,一个人孤独了,思想集中,所发的感想都是真情实意。你所赏识的李太白、白居易、苏东坡、辛稼轩等各大诗人也是我们所喜欢,一切都有同感,亦是一乐也。等到你有什么苦闷、寂寞的时候,多多接触我们祖国的伟大诗人,可以为你遣兴解忧,给你温暖。……阿敏的琴也脱胶了,正在修理。这一星期来,他又恢复正常,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固执了,因为我们同他讲欣赏与学习是两件事。他是平均发展的,把中学放弃了,未免可惜,我们赞成他提琴不要放弃,中学也不要放弃,陈又新的看法亦然如此。现在他似乎想通了,不闹情绪了,每天拉琴四小时,余下时间看克利斯朵夫,还有听音乐,偶尔出去看看电影。这次波兰电影周,《Chopin[萧邦]的青年时代》他陪我去看了,有些不过瘾,编剧有问题,光线太阴暗,还不是理想的。修理的房子,还没有干透,爸爸还在三楼工作,他对工作的有规律,你是深知的。服尔德的作品译了三分之二,每天总得十小时以上,预计九月可出版。近来工作紧张了,晚上不容易睡好,我叫他少做些,他总是非把每天规定的做完不可,性格如此,也没办法。一空下来,他还要为你千思百虑的操心,替你想这样想那样,因为他是出过国的,要把过去的经验尽量告诉你,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周折。他又是样样想得周到,有许多宝贵的意见,他得告诉你,指导你,提醒你,孩子,千万别把爸爸的话当耳边风,一定要牢牢记住,而且要经过一番思索,我们的信可以收起来,一个人孤寂的时候,可以不时翻翻。我们做父母的人,为了儿女,不怕艰难,不辞劳苦,只要为你们好,能够有助于你们的,我们总尽量的给。希望你也能多告诉我们,你的忧,你的乐,就是我们的,让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我们虽然年纪会老,可是不甘落后,永远也想追随在你们后面。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像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傍惶,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于,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磋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的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萧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快极。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觉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意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的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末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的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的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
       这几天这里为了防台防汛,各单位各组织都紧张非凡,日夜赶着防御工程,抵抗大潮汛的侵袭。据预测今年的潮水特别大,有高出黄浦江数尺的可能,为预防起见,故特别忙碌辛苦。长江淮河水患已有数月之久,非常艰苦,为了抢修抢救,不知牺牲了多少生命,同时又保全了多少生命财产。都是些英雄与水搏斗。听说水涨最高的地方,老百姓无处安身,躲在树上,大小便,死尸,脏物都漂浮河内,多少的党员团员领先抢救。筑堤筑坝,先得打桩,但是水势太猛,非有一个人把桩把住,让另外一个人打下去不可;听说打桩的人,有时会不慎打在抱桩的身上、头上、手上或是水流湍急就这么把抱着桩的人淹没了;光是打桩一件事,已不知牺牲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不出怨言的那么无声无息的死去,为了与自然斗争而死去。许多悲惨的传闻,都令人心惊胆战。牛家的大妹,不久就要出发到淮河做卫生工作,同时去有上千的医务人员,这是困苦万状的工作,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你想先是饮水一项,已是危险万分,何况疟疾伤寒那些病菌的传染,简直不堪设想。我看了《保卫延安》以后,更可以想像得出大小干部为了水患而艰苦的斗争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样的可怕,一样的伟大。(好像楼伯伯送你一部,你看过没有?)我常常联想起你,你不用参加这件与自然的残酷斗争。幸运的孩子,你在中国可说是史无前例的天之骄子。一个人的机会,享受,是以千千万万人的代价换来的,那是多么宝贵。你得抓住时间,提高警惕,非苦修苦练,不足以报效国家,对得住同胞。看重自己就是看重国家。不要忘记了祖国千万同胞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尤其要想到目前国内生灵所受的威胁,所作的牺牲。把你个人的烦闷,小小的感情上的苦恼,一齐割舍干净。这也是你爸爸常常和我提到的。我想到爸爸前信要求你在这几年中要过等于僧侣的生活,现在我觉得这句话更重要了。你在万里之外,这样舒服,跟着别人跟不到的老师;学到别人学不到的东西;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气氛;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山水之美,艺术之美;所以在大大小小的地方不能有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同胞的事发生。否则艺术家的慈悲与博爱就等于一句空话了。爸爸一再说你懂得多而表现少,尤其是在人事方面;我也有同感。但我相信你慢慢会有进步的,不会辜负我们的,我又想到国内学艺术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从小受了那么多的道德训练。你爸爸花的心血,希望你去完成它;你的成功,应该,应该是你们父子两人合起来的成功。我的感想很多,可怜我不能完全表达出来。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晚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育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繁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一九五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我译的服尔德到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够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我今夏身心极感疲劳,腰痠得很,从椅上站起来,一下子伛着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从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时半以外的经常工作,再要看书,不但时间不够,头脑也吃不消了。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聪,亲爱的孩子!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髻上松下)字始终写“别”,记住:上面是“影”,下面是“松”,“松”便是(髻上松下)字的读音,记了这点就不会写错了。要写行书,可以如此写:影。高字的草书是高。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位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式。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末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①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贝底埃],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获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八月十六到二十五日,北京举行了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周扬作总结时说:(必姨参加了,讲给我听的)技术一边倒。哪有这话?几曾听说有英国化学法国化学的?只要是先进经验,苏联的要学,别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也要学。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周扬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①克拉可夫,波兰第三大城市。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写的是你在国外的第一个低潮。这些味道我都尝过。孩子,耐着性子,消沉的时间,无论谁都不时要遇到,但很快会过去的。游子思乡的味道你以后常常会有呢。
       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舰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已。
       这几日我又重伤风,不舒服得很。新开始的巴尔扎克,一天只能译二三页,真是蜗牛爬山!你别把“比赛”太放在心上。得失成败尽量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减少负担,上台也不致紧张。千万千万!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聪,亲爱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耽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一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度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末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为了你,我前几天已经在《大英百科辞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节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纪就有的城市,从十世纪起,城市的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买一些明信片,并成一包,当印刷品(不必航空)寄来,让大家看看喜欢一下。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三日夜
       周扬来过好几次,最近一回弹Ravel[拉凡尔]①给我听,算是已经交卷了的。不但Ravel气息绝无,连整个曲子都还团不拢来。好比读文章,破句不知读了多少,声调口吻与文章的气势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我对他真没办法,一再问我意见,我又不好直说,说了徒然给他泄气,我又不能积极给以帮助,真觉得又同情又失望。
       ①拉凡尔(1875—1937),法国作曲家。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
       星期日(十七)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厂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
       柯子歧送来奥艾斯脱拉①与奥勃林②的FrancK[法朗克]③Sonata[朔拿大,奏鸣曲],借给我们听。第一个印象是太火暴,不够Franck[法朗克]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应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够神秘味儿;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转弯处显然出了角,不圆润,连我都听得很清楚。piano[钢琴]也有一个地方,tone[声音,音质]的变化与上面不调和。后来又拿出Thibaud一Cortot [狄博一柯尔托]①来一比,更显出这两人的修养与了解。有许多句子结尾很轻(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我认为便是法朗克的“隐忍”与“舍弃”精神的表现。这一点在俄国演奏家中就完全没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韦前年弄的时候,大家听过好几遍Thibaud-Cortot[狄博-柯尔托]的唱片,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学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我们的程度不够,体会不出那种深湛、含蓄、内在的美。而回忆之下,你的pianopart[钢琴演奏部分]也弹得大大的过于romantic[浪漫底克]。T.C.②的演奏还有一妙,是两样乐器很平衡。苏联的是violin[小提琴]压例Piano[钢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连music[音乐]也是被小提琴独占了。我从这一回听的感觉来说,似乎奥艾斯脱拉的tone[声音,音质]太粗豪,不宜于拉十分细腻的曲子。
       ①奥艾斯脱拉(DavidOistrakh,1908—1974),苏联著名小提琴家。②奥勃林(Ni kolayevichOborin,1907--1974),苏联钢琴家。③法朗克(1822—1890),比利时作曲家。①狄博(1880—1953),法国著名提琴家。柯尔托(1877—1962),法国著名钢琴家。② T。C即狄博与柯尔托两人的简称。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
       昨天周扬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他最近参加华东美展落选的油画《洛神》,和以前画佛像、观音等等是一类东西。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显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烟雾,作者的情绪只是浑浑沌沌的一片无名东西。我问:“你是否有宗教情绪,有佛教思想?”他说:“我只喜欢富丽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从佛教画中追寻他们的天堂……等等的观念。”我说:“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作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观宇宙观,觉得佛教美术的构图与色彩恰好表达出自己的观念情绪,借用人家的外形,这当然可以。倘若单从形与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义的大毛玻何况即以现代欧洲画派而论,纯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极强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你自以为追求富丽,结果画面上根本没有富丽,只有俗气乡气;岂不说明你的情绪就是俗气乡气?(当时我措辞没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虽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连形式主义的效果也丝毫产生不出来。”
       我又说:“神话题材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大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于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周扬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学画的人事实上比你们学音乐的人,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中更苦闷。先是你们有唱片可听,他们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与原作的差别,和唱片与原演奏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汁。其次你们是讲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论),他们是创造中国民族的艺术。你们即使弄作曲,因为音乐在中国是处女地,故可以自由发展;不比绘画有一千多年的传统压在青年们精神上,缚手缚脚。你们不管怎样无好先生指导,至少从小起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每天数小时的指法练习给你们打根基;他们画素描先在时间上远不如你们的长,顶用功的学生也不过画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没有科学方法帮助。出了美术院就得“创作”,不创作就谈不到有表现;而创作是解放以来整个文艺界,连中欧各国在内,都没法找出路。(心理状态与情绪尚未成熟,还没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适当的形像表现。)你的比赛问题固然是重负,但无论如何要作一番思想准备。只要尽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气和,精神肉体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绩。这种修养趁现在做起还来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会精神上放松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过度的劳顿与疲乏的感觉。最磨折人的不是脑力劳动,也不是体力劳动(那种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万听我的话。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有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末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补足功课,这个对你精力是有妨碍的。还是以练琴的理由,多推辞几次吧。要不紧张,就不宜于太忙;宁可空下来自己静静的想想,念一二首诗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跟人出去,做成了习惯,也不会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谁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不是安排得严密,像你这样要弄坏身体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练,比你闲,你得向他们婉转说明。这一点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朋友们也并不怪怨我呀。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一日夜
       亲爱的孩子,刚听了波兰Regina Smangianka[莉贾娜·斯曼齐安卡]音乐会回来;上半场由上海乐队奏特伏夏克①的第五(New World[新世界]),下半场是EgmondOverture[艾格蒙序曲]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弹的贝多芬第一Concerto[协奏曲]。Encore[循众要求加奏乐曲]四支:一,Beethoven:Ecossaise[贝多芬:埃科塞斯]②;二,Scarlatti:Jonata in C Maj.[斯卡拉蒂:C大调奏呜曲]③;三,Chopin:Etude Op.25,No. 12[萧邦:练习曲作品25之十二];四,Khachaturian:Toccata[哈恰图良:托卡塔]④;Concerto[协奏曲]弹得很好;乐队伴奏居然也很像样,出乎意外,因为照上半场的特伏夏克听来,教人替他们捏一把汗的。Scarlatti[斯卡拉蒂]光芒灿烂,意大利风格的brio[活力,生气]都弹出来了。Chopin[萧邦]的Etude[练习曲],又有火气,又是干净。这是近年来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会。
       我们今晚送了一只花篮,附了一封信(法文)给她,说你早在九月中报告过,我借此机会表示欢迎和祝贺之意。不知她能否收到,因为门上的干事也许会奇怪,从来没有“个人”送礼给外宾的。
       前二天听了捷克代表团的音乐会:一个男中音,一个钢琴家,一个提琴家。后两人都是头发花白的教授,大提琴的tone[声质]很贫乏,技巧也不高明,感情更谈不到;钢琴家则是极呆极木、弹Liszt [李斯特]①的Hungarian Rhapsody NO.12[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号],各段不连贯,也没有briancy[光彩,出色之处];弹Smetana[斯麦特纳]②的COncert Fantasy[幻想协奏],也是散散率率,毫无味道,也没有特殊的捷克民族风格。三人之中还是唱的比较好,但音质不够漂亮,有些“空”;唱莫扎特的Marriage of Figaro[《费加洛的婚礼》]没有那种柔婉妩媚的气息。唱Carman[《卡门)]中的《斗牛士歌》,还算不差,但火气不够,野性不够。Encore[加唱一曲]唱莫索斯基的《跳蚤之歌》,倒很幽默,但钢琴伴奏(就是弹独奏的教授)呆得很,没有humorist[幽默,诙谐]味道。呆的人当然无往而不呆。唱的那位是本年度“prague[布拉格]之春”的一等奖,由此可见国际上唱歌真好的也少,这样的人也可得一等奖,人才也就寥落可怜得很了!
       我的服尔德八月底完成了,给他们左耽搁右耽搁,现在不过排了八十页。大约要下个月方出版。新的已尔扎克译了一半,约旧历年底完工,等到印出来,恐怕你的比赛也已完毕多时了。近一个月天气奇好,看看窗外真是诱惑力很大,恨不得出门一次。但因工作进度太慢,只得硬压下去。
       ①特伏夏克(AntoninDvorak,1841—1904),捷克作曲家。②埃科塞斯,一种舞曲,十八、十九世纪盛行于英、法等国。③斯卡拉蒂(1685—1757),意大利作曲家。④哈恰图良(1903—1978),苏联作曲家。托卡塔,钢琴曲名。①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②斯麦特纳(1824—1884),捷克作曲家。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午
       说你平日工作大多。工作时也太兴奋。她自己练琴很冷静,你的练琴,从头至尾都跟上台弹一样。她说这太伤精神,太动感情,对健康大有损害。我觉得这话很对。艺术是你的终身事业,艺术本身己是激动感情的,练习时万万不能再紧张过度。人寿有限,精力也有限,要从长里着眼,马拉松赛跑才跑得好。你原是感情冲动的人,更要抑制一些。S说Drz②老师也跟你谈过几次这一点。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劝告,慢慢的学会控制。这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大项目。
       ① s即彼兰著名钢琴家斯曼齐安卡。②即杰维茨基,波兰著名钢琴教授,于一九七一年亡故。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午
      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比赛距今尚有三个多月,长时期的心理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我十几年前译书,有时也一边译一边感情冲动得很,后来慢慢改好了。
      因为天气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溜了三天,在黄宾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画,元、明、清都有。回沪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们托的事。例如最近xxx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功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画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x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决不能有好成绩!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乐院去听苏联钢琴专家(目前在上海教课)的个人演奏。节目如下:Ⅰ(1)Handel[韩德尔]①:Suite G Min. [G小调组曲](2)Beethoven[贝多芬]:Poudo,Op,51[回旋曲,作品第51号](3)Beethoven[贝多芬]:Sonata,Op. 111[奏鸣曲,作品第111号]Ⅱ(4)Choph[萧邦]:Polonaise C Min,[C小调波洛奈兹](5)——Mazurka EMin.[E小调玛祖卡]Mazrka C# Min.[升C小调玛祖卡](6)Ballad No. 4[第四叙事曲](7)Nocturlne Db Maj.[降D大调夜曲](8)Scherzo No.3[第三诙谐曲]Ⅲ Encore[加奏]3支(1)Mazurka[玛祖卡](2)Etude[练习曲](3)Berceuse[摇篮曲](1)(2)两支弹得很普通,(1)两手的线条都不够突出,对比不够,没有华彩;(2)没有贝多芬早期那种清新、可爱的阳刚之气。(3)第二乐章一大段的trill[颤音](你记得一共有好几pages[页]呢)!弹得很轻,而且tempo[速度]太慢,使那段variation[变奏](第二乐章共有五个variations[变奏])毫无特点。(4)POlonaise[波洛奈兹]没有印象。(5)两支玛祖卡毫无诗意;(6)对比不够,平凡之极,深度更谈不到。(7)夜曲的tone[音质]毫无变化,melody[旋律]的线条不够柔媚。(8)算是全部节目中弹得最好的,因为技巧成分较多。总的批评是技巧相当好,但是敲出夹音也不少;tone[音质]没有变化,只有p、mp、mf、f、ff①,所以从头至尾呆板,诗意极少,没有细腻柔婉之美,也没有光芒四射的华彩,也没有大刀阔斧的豪气。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人看来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大概教书不会坏的。但他上课,不但第一次就要学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弹三个曲于,三天后上课,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则他根本不给你上课),而且改正时不许看谱(当场把谱从琴上拿掉的),只许你一边背,一边改正。这种教授法,你认为怎样?——我觉得不合理。(一)背谱的快慢,人各不同,与音乐才具的高低无关;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课,太机械化;(二)改正不许看谱,也大可商榷;因为这种改法不够发挥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学生必须在理智上认识错的原因与改正的道理,才谈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① p=plano弱,mp=mezzo-piano中弱,mf=mezzo-forte中强,f=forte强,ff=fortissimo很强。
      ①韩德尔(1685—1759),巴罗克后期伟大的德国作曲家,一六二六年入英国籍。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①,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蒙蒙嚎嚎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ier[李克忒]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夭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萧邦]的故国弹好Chopin[萧邦],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己没有前途,改它干么?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①指苏联著名钢琴家Richter(李克忒)。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日夜
      苏联歌剧团正在北京演出,中央歌舞团利用机会,请他们的合唱指挥每天四时至六时训练团中的合唱队。唱的是苏联歌剧,由指挥一句一句的教,成绩不错。只是声音不够好,队员的音乐修养不行。指挥说女高音的唱,活像母鸡被捉的怪叫。又说唱快乐的曲子,脸部表情应该快乐,但队员都哭丧着脸,直到唱完后,才有如释重负似的笑容浮现。女低音一向用假声唱,并且强调用假声唱才美。林伯怕去京时就主张用真声,受她们非难。这回苏联指挥说怎么女低音都低不下去,浮得很。中间有几个是林怕伯正在教的学生,便用真声唱下去,他即说:对了,应该这样唱,浓,厚,圆滑,多美!合唱队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去问林伯伯如何开始改正。
      苏联歌剧,林怕伯在京看了二出,第二出叫做《暴风雨》(不知哪个作家,他没说明)。他自称不够musical[音乐感],居然打瞌睡。回到团里,才知道有人比他更不musical[具备音乐感]的,竟睡了一大觉,连一共几幕都没知道!林分析这歌剧引不起兴趣的原因,是主角配角都没有了不起的声音。他慨叹世界上给人听不厌的声音实在太少。
      林伯伯在北京录过两次音,由巫俯丽伴奏。第一次录了四支,他自己挑了四支,因为他说:歌唱以情绪为主,情绪常常是第一遍最好,多唱就渐趋虚伪。——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一部分对,一部分并不对。以情绪为主,当然。每次唱,情绪可能每次稍有出入;但大体不会相差过远。至于第一遍唱的情绪比较真实,多唱会渐渐虚伪,则还是唱的人修养不到家,浸入音乐不深,平日练习不够的缘故。我这意见,不知你觉得如何?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四日夜
      刚才去看了李先生,问她专家开过演奏会以后,校内评论如何。她说上上下下毫无评论。我说这就是一种评论了。大概师生对他都不佩服。李先生听他上课,说他教果然教得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地方,没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音乐的发掘。她对于他第一次上课就要学生背也不赞成。专家说莫斯科音乐院有四个教研组,每组派别不同。其中一派是不主张练studies[练习曲],只在乐曲中练技巧的。李先生对此也不赞成。我便告诉她Richter[李克忒]的说法,也告诉她,我也不赞成。凡是天才的学习都不能作为常规的。从小不练scale[音阶]与studies[练习曲]这一套,假如用来对付一般学生,一定要出大毛玻除非教的先生都是第一流的教授。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得意]!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荆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总是“碰运气的”]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巧],pedal[踏板]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罢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渐成熟而有所进步],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准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hope for the best[作最坏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的美学是“唯心”的;在此俞平怕“大吃生活”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in①,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XX家XX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XX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这套话你从小听腻了,再听一遍恐怕更觉得烦了。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辉]。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夭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① humain,此为法文字,即英文的human,意为“人”。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逊、《唐五代宋词逊、《元明散曲逊,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上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常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的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会,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辞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文化部决定要办一声乐研究所,叫林伯伯主持。他来信和我再三商榷,决定暂时回上海跟王鹏万医生加深研究喉科医术,一方面教学生,作实验,待一二年后再办声乐研究所。目前他一个人唱独脚戏,如何教得了二三十个以上的学生?他的理论与实验也还不够,多些时间研究,当然可以更成熟;那时再拿出来问世,才有价值。
      顾圣婴暑假后己进乐队,三个月后上面忽然说她中学毕业不进音院,思想有问题,不要她了。这也是岂有此理,大概又是人事科搅出来的。
      昨晚请唐云来吃夜饭,看看古画,听他谈谈,颇学得一些知识。此人对艺术甚有见地,人亦高雅可喜,为时下国画家中不可多得之才;可惜整天在美协办公,打杂,创作大受影响。艺术家与行政工作,总是不两立的。不多谈了,希望你多多养神,勿太疲劳!
      一九五五年一月九日深夜
      说起星期,不知你是否整天完全休息的?你工作时间已那么长,你的个性又是从头至尾感情都高昂的,倘星期日不再彻底休息,我们更要不放心了。
      开音乐会的日子,你仍维持八小时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惊人,值得佩服,但我们毕竟为你操心。孩子,听我们的话,不要在已经觉得疲倦的时候再force[勉强]自己。多留一分元气,在长里看还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赛以前半个月,工作时间要减少一些,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心的新鲜,元气充沛,那末你的演奏也一定会更丰满,更fresh[清新]!
      人文新印的巴尔扎克精装本,己有三部寄来,可怜得很,印刷与装订都糟透,社内办事又外行,寄书只用一张牛皮纸,到上海,没有一本书脊不是上下端碰伤了的。里封面格式也乱来,早替他们安排好的,他们都莫名其妙。插图铜版还是我在上海监督,做好了寄去的;否则更不像样了。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泅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孝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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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11:33:36 |只看该作者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夜
       马先生有家信到京(还在比赛前写的),由王棣华转给我们看。他说你在琴上身体动得厉害,表情十足,但指头触及键盘时仍紧张。他给你指出了,两天以内你的毛病居然全部改正,使老师也大为惊奇,不知经过情形究竟如何?
       好些人看过Glinka[格林卡]①的电影,内中Richter[李克忒]扮演李斯特在钢琴上表演,大家异口同声对于他火暴的表情觉得刺眼。我不知这是由于导演的关系,还是他本人也倾向于琴上动作偏多?记得你十月中来信,说他认为整个的人要跟表情一致。这句话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励弹琴的人身体多摇摆。以前你原是动得很剧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许多。从波兰寄回的照片上,有几张可看出你又动得加剧了。这一点希望你注意。传说李斯特在琴上的戏剧式动作,实在是不可靠的;我读过一段当时人描写他的弹琴,说像rock[磐石]一样。罗宾斯坦(安东)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在这方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①格林卡(1804—1857),俄国作曲家。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聪,亲爱的孩子!
       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 your 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党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歧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的。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梦吧?谁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etique 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常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唯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做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做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完美]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完美]。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及。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比赛既然过去了,我们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国外音乐界的情形;(2)你自己对某些乐曲的感想和心得。千万抽出些功夫来!以后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以继夜的扑在琴上。修养需要多方面的进行,技巧也得长期训练,切勿操之过急。静下来多想想也好,而写信就是强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极好的训练。
       乐理方面,你打算何时开始?当然,这与你波兰文程度有关。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末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①。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报复的。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刷遗忘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我觉得我的斗争多么猛烈!”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中,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人物的音乐,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G Min. [G小调:①译者注:作品是灵魂的小影,便是一种和谐。下文所称“这种和谐”指此。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C Min. [C小调]幻想曲的开场,甚至于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起贝多芬的C Min. [C小调]交响乐来,又算得什么?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跟在那位悲壮的大师门上,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的敲过几下了。担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因为他心中并没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而是向他屈服了。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尤其不像华葛耐①那样,对于“为什么”这个永久的问题,在音乐中寻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莫扎特的朴素,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对他的心灵而论,便是在他心灵中间,根本无所谓谜,无所谓疑问。
       怎么!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那末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跟他的心灵协和的,叉是哪一种生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个生命,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e[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①译者注:这是安魂曲(Requiem)中一个乐章的表情名称,叫做lagnmoso。①华葛耐(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作曲家,指挥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晚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交后己有二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痠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萧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棱尼]①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①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①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
       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下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
       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末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秤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甲盘]

      (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助是否不够?假如他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是否还可以进步?
     (二)六个月在波兰的学习,使你得到这次比赛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意?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派是否有毛病,或是不完全?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慢的提高?
     (六)除了萧邦以外,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波兰的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语,这点你知道吗?
       [乙盘]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杰老师的高明?技术上对你可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假定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成绩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什么只得一个第二?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苏联是否一定胜过任何国家?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方法提高?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苏联比别国也高明得多?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师还要热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的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孩子,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家信的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蓝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末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斯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导”(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作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上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萧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下会影响你的学习,那末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末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①,Askenasi[阿希肯纳齐]②,Ringeissen[林格森]③,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1ess 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已哈、莫扎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丽迪亚·格莱奇]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Valse[华尔滋]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那一群]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i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克忒],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①: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庆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①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日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意,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才智]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一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力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么?是不是手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手指尖?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东加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技巧]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技巧]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技巧]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①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阿希肯纳齐]——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技巧]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②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iechnic[技巧]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末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末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东加]①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②与Long[朗]③那样的对立,那末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东加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作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活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而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份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东加学technic[技巧],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wa[埃娃]①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末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才。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大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和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①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节奏]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节奏]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于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弹法],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作,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境界],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境界]。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境界]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境界]作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作,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搅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①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磬石],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史特劳士]①,在绘画上是玛蒂斯②;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1[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作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的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的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作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
       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下但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的都喜欢直爽。
       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大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于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ziomka[斯东加]先生请教请教,先作准备为妥。
        ①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②霍洛维茨,一九○四年生于俄国基辅,一九四四年入美国籍。世界著名钢琴家。①斯东加,波兰钢琴教授。②莱维,即恩斯特·莱维(ErnstLevy,1895—1981),瑞士作曲家、钢琴家和作家。③朗,即玛格丽特·朗(MargueriteLong,1874—1966),法国钢琴家。①埃娃,波兰文化部一位负责官员。①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①弥盖朗琪利(1920—),意大利钢琴家。①理查·史特劳士(1864—1949),德国作曲家和指挥。②玛蒂斯(HenriMatisse,1869—1954),法国野兽主义绘画运动领袖、油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③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画家、艺术家。
      一九五五年六月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作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大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大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次,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毛驯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瞻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大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懦怯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作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作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末你就该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该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著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茶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身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稗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末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的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亲爱的孩子: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
       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矗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作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个感想以及以下的许多感想,都是想把马列主义的理论结合到个人修养上来。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该使我们有极大的、百折不回的积极性与乐天精神。比如说:“存在决定意识,但并不是说意识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发展会起很大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主观能动作用”。这便是鼓励我们对样样事情有信心的话,也就是中国人的“人定胜天”的意思。既然客观的自然规律,社会的发展规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识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灰心,要气馁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吗?一个人发觉自己有缺点,分析之下,可以归纳到遗传的根性,过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坏影响,潜伏在心底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阶级本能等等;但我们因此就可以听任自己这样下去吗,若果如此,这个人不是机械唯物论者,便是个自甘堕落的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感想也是属于加强人的积极性的。一切事物的发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都是由于内在的矛盾,由于旧的腐朽的东西与新的健全的东西作斗争。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特别是留恋过去的烦恼,与追悔以往的错误的烦恼。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似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末为什么老是恋念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该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该懂得生活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了吗?
       第四个感想是单纯的乐观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险的。古人说,“鉴往而知来”,便是教我们检查过去,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则为什么大家要作小结,作总结,左一个检查,右一个检查呢?假如不需要检讨过去,就能从今以后不重犯过去的错误,那末“我们的理性认识,通过实践加以检验与发展”这样的原则,还有什么意思?把理论到实践中去对证,去检视,再把实践提到理性认识上来与理论复核,这不就是需要分析过去吗?我前二信中提到一个人对以往的错误要作冷静的、客观的解剖,归纳出几个原则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五个感想是“队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这个原理,你这几年在音乐学习上已经体会到了。一九五一——五三年间,你自己摸索的时代,对音乐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认识,直到后来,经过杰老师的指导,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认识的阶段。而你在去罗马尼亚以前的徬徨与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经感觉到仅仅靠感性认识去理解乐曲,是不够全面的,也不够深刻的;不过那时你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理性认识,所以你苦闷。你不妨回想一下,我这个分析与事实符合不符合?所谓理性认识是“通过人的头脑,运用分析、综合、对比等等的方法,把观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觉到的)现象加以研究,抛开事物的虚假现象。及其他种种非本质现象,抽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的来龙去脉,即事物发展的规律。”这几句,倘若能到处运用,不但对学术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而且对做人处世,也是一生受用不荆因为这就是科学方法。而我一向主张不但做学问,弄艺术要有科学方法,做人更其需要有科学方法。因为这缘故,我更主张把科学的辩证唯物论应用到实际生活上来。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你是弄音乐的人,当然更能深切的体会这话。
       第六个感想,是辩证唯物论中有许多原则,你特别容易和实际结合起来体会;因为这凡年你在音乐方面很用脑子,而在任何学科方面多用头脑思索的人,都特别容易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与实际联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限”,“原因和结果有时也会相互转化,相互发生作用”,不论拿来观察你的人事关系,还是考察你的业务学习,分析你的感情问题还是检讨你的起居生活,随时随地都会得到鲜明生动的实证。我尤其想到“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与你的音乐技术与领悟的关系非常适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说得浅近些,比如你练萧邦的练习曲或诙谑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够。但等到你速度够了,你的音乐表现也决不是像你现在所追求的那一种了。假如我这个猜测不错,那就说明了量变可以促成质变的道理。
       以上所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是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我却认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结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当学生的时候,倘若不把马克思主义“身体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实地运用,那末一朝到社会上去,遇到无论怎么微小的事,也运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所谓准确的世界观,必须到处用得烂熟,成为思想的习惯,才可以说是真正受到马克思主义的锻炼。否则我是我,主义是主义,方法是方法,始终合不到一处,学习一辈子也没用。从这个角度上看,马列主义绝对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动、活泼、有趣的,并且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解决或大或小的问题的,——从身边琐事到做学问,从日常生活到分析国家大事,没有一处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前二信已说得很多,不再多谈。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唯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更不至于茫然于过去错误的原因而将来重蹈覆辙。子路“闻过则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评与接受批评的最好的格言。
       从有关五年计划的各种文件上,我特别替你指出下面几个全国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标:——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反对分散使用资金,坚决贯彻重点建设的方针。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加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面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哈,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可以举一反三,自动的找出路子来了。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烦琐的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做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200、100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的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实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见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该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可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渊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决定,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的“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假如心烦而坐不下来写信,可不可以想到为安慰爸爸妈妈起见而勉强写?开头是为了我们而勉强写,但写到三、囚页以上,我相信你的心情就会静下来,而变得很自然很高兴的,自动的想写下去了。我告诉你这个方法,不但可逼你多写信,同时也可以消除一时的烦闷。人总得常常强迫自己,不强迫就解决不了问题。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协奏曲钢琴部分录音并不如你所说,连轻响都听不清;乐队部分很不好,好似蒙了一层,音不真,不清。钢琴loud passage[强声片段]也不够分明。据懂技术的周朝帧先生说:这是录音关系,正式片也无法改进的了。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罗宾斯丹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玻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给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沧]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音的长短顿挫]。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 59,No.1[作品59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OP.41,No.2[作品41之二];OP.33,No.1[作品33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41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56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抓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做“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e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 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门又找出罗宾斯丹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侬;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这几天除了为你的唱片兴奋而外,还忙着许多事。明年是“改造和重新安排高级知识分子”的“重点”年,各方面的领寻都在作“重点”了解。故昨晚周而复、吴强两先上来找我谈。我事先想了几天,昨天写了七小时的书面意见,共九千字。除当面谈了以外,又把书面交给他们。据说,为配合五年计划,农业合作化,工商业改造,国家决定大力发动高级知识分子的潜在力量,在各方面——生活方面,工作环境条件方面,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待遇也要调整提高。周、吴二位问我要不要搬个屋子,生活有何问题,我回答说自己过的是国内最好的生活,还有什么要求!注的地方目前也不成问题。我提的意见共分三大题目:一,关于高级知识分子的问题,二,关于音乐界,三,关于国画界。
       妈妈觉得《旅行家》杂志很有意思,预备另订一份寄你。其中不但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游记,还可以体会到祖国建设及各方面人才的众多。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深夜
       爱华根本忘了我最要紧的话,倒反缠夹了。临别那天,在锦江饭店我清清楚楚的,而且很郑重的告诉她说:“我们对他很有信心,只希望他作事要有严格的规律,学习的计划要紧紧抓祝”骄做,我才不担心你呢!有一回信里我早说过的,有时提到也无非是做父母的过分操心,并非真有这个忧虑。你记得吗?所以传话是最容易出毛病的。爱华跑来跑去,太忙了,我当然不怪她。但我急于要你放心,爸爸决不至于这样不了解你的。说句真话,我最怕的是:一,你的工作与休息不够正规化;二,你的学习计划不够合理;三,心情波动。
       近半个月,我简直忙死了。电台借你的唱片,要我写些介绍材料。中共上海市委文艺部门负责人要我提供有关高级知识分子的情况,我一共提了三份,除了高级知识分子的问题以外;又提了关于音乐界和国画界的;后来又提了补充,昨天又写了关于少年儿童读物的;前后也有一万字左右。近三天又写了一篇《萧邦的少年时代》,长五千多字,给电台下个月在萧邦诞辰时广播。接着还得写一篇《萧邦的成年(或壮年,题未定)时代》。先后预备两小时的节目,分两次播,每次都播几张唱片作说明。这都要在事前把家中所有的两本萧邦的传记(法文本)全部看过,所以很费时间。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共产党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些少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的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之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假定有事出门,回来的时间必须预先肯定,在外面也切勿难为情,被人家随便多留,才能不打乱事先定好的日程。
       二十九日寄你两份《旅行家》,以后每期寄你。内容太精彩了,你不但可以看着消遣,还可以看到祖国建设的成绩和各方面新出的人材,真是令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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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11:33:54 |只看该作者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
    亲爱的孩子:昨天接一月十日来信,和另外一包节目单,高兴得很。第一你心情转好了,第二,一个月由你来两封信,已经是十个多月没有的事了。只担心一件,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对身心压力大重。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时忘掉。
      我九日航挂寄出的关于萧邦的文章20页,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诗意,与你信中的话不谋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兰作家的话(见第一篇《少年时代》3—4页),还特别说明那“诗意”的特点。又文中提及的两支Valse[华尔滋],你不妨练熟了,当作encore piece[加奏乐曲]用。我还想到,等你南斯拉夫回来,应当练些Chopin Prelude[萧邦前奏曲]。这在你还是一页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给你,关于Prelude[前奏曲]的,关于萧邦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的。
      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情调,应该一点不带感伤情调,如你来信所说,也如那篇文章所说的。你手下表现的Chopin[萧邦],的确毫无一般的感伤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萧邦]是正确的,与Chopin[萧邦]的精神很接近——当然谁也不敢说完全一致。你谈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缩处理]与音色,比喻甚精彩。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随时写下来。一个人的思想,不动笔就不大会有系统;日子久了,也就放过去了,甚至于忘了,岂不可惜!就为这个缘故,我常常逼你多写信,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认识”的训练。而且我觉得你是很能写文章的,应该随时练习。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二日晚
      亲爱的孩子:今日星期,花了六小时给你弄了一些关于萧邦与特皮西①的材料。关于tempo rubato[速度的伸缩处理]的部分,你早已心领神会,不过看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引证罢了。他的piano metho[钢琴手法],似乎与你小时候从Paci[百器]那儿学的一套很像,恐怕是李斯特从Chopin[萧邦]那儿学来,传给学生,再传到Paci[百器]的。是否与你有帮助,不得而知。
      前天早上听了电台放的Rubinstein[罗宾斯丹]②弹的EMUN,Concerto[E、小调协奏曲]当然是些灌音),觉得你的批评一点不错。他的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不自然;第三乐章的两段(比较慢的,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有三四句,后又转到minor[小调]的),更糟不可言。转minor[小调]的二小句也牵强生硬。第二乐章全无singing[抒情流畅之感]。第一乐章纯是炫耀技巧。听了他的,才知道你弹的尽管simple[简单]music[音乐感]却是非常丰富的。孩子,你真行!怪不得斯曼齐安卡前年冬天在克拉可夫就说:“想不到这支Concerto[协奏曲]会有这许多music[音乐]!”
      今天寄你的文字中,提到萧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气息,想必你早体会到;所以太沉着,不行;太轻灵面客观也不行。我觉得这一点近于李白,李白尽管飘飘欲仙,却不是特皮西那一派纯粹造型与讲气氛的。
       ①特皮西(ClaudeDebussy,1862—1918),法国作曲家。②罗宾斯丹(1886—1982),美籍俄国钢琴家。
      一九五六年二月八日
      亲爱的孩子:早想写信给你了,这一向特别忙。连着几天开会。小组讨论后又推我代表小组发言,回家就得预备发言稿;上台念起来,普通话不行,又须事先练几遍,尽量纠正上海腔。结果昨天在大会上发言,仍不免“蓝青”得很,不过比天舅舅他们的“蓝青”是好得多。开了会,回家还要作传达报告,我自己也有许多感想,一面和妈妈、阿敏讲,一面整理思想。北京正在开全国政协,材料天天登出来;因为上海政协同时也开会,便没时间细看。但忙里抢看到一些,北京大会上的发言,有些很精彩,提的意见很中肯。上海这次政协开会,比去年五月大会的情况也有显著进步。上届大会是歌功颂德的空话多;这一回发言的人都谈到实际问题了。这样,开会才有意义,对自己,对人民,对党都有贡献。政府又不是要人成天捧常但是人民的进步也是政府的进步促成的。因为首长的报告有了具体内容,大家发言也跟着有具体内容了。以后我理些材料寄你。
      勃隆斯丹太太有信来。她电台广播已有七八次。有一次是Schumann:Conceito[舒曼:协奏曲]和乐队合奏的,一次是Saint-Saens[圣桑]①的G Min ,Concerto(Op.22,No2)[G小调协奏曲(作品22之二)]。她们生活很苦,三十五万人口的城市中有七百五十名医生,勃隆斯丹医生就苦啦。据说收入连付一部分家用开支都不够。
      寄来的法、比、瑞士的材料,除了一份以外,字里行间,非常清楚的对第一名不满意,很显明是关于他只说得了第一奖,多少钱;对他的演技一字不提。英国的报导也只提你一人。可惜这些是一般性的新闻报导,大简略。法国的《法国晚报》的话讲得最显明:“不管奖金的额子多么高,也不能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得到成熟与性格”;一一这句中文译得不好,还是译成英文吧:“The prize in acompetition, however high it maybe,is not sufficient to gjve a pianist of 20 the maturity and personality。”“尤其是头几名分数的接近,更不能说the winner has won definitely[冠军名至实归,冠军绝对领先]。总而言之,将来的时间和群众会评定的。在我们看来, the revelation of V Competition of Chopin is the Chinese pianist Fou,Ts'ong,who stands very highly above the other competitors by a refined culture and quite matured sensiti vity。[在第五届萧邦钢琴比赛中,才华毕露的是中国钢琴家傅聪,由于他优雅的文化背景与成熟的领悟能力,在全体参赛者之间,显得出类拔萃。]”这是几篇报导中,态度最清楚的。
      ①圣桑(1835—1921),法国作曲家。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上海政协开了四天会,我第一次代表小组发言,第二次个人补充发言,附上稿子二份,给你看看。十日平信寄你一包报纸及剪报,内有周总理的政治报告,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及全国政协大会的发言选辑,井用红笔勾出,使你看的时候可集中要点,节约时间。另有一本《农业发展纲要》小册子。预料那包东西在三月初可以到你手里;假使你没空,可以在去南途中翻阅。从全国政协的发言中,可看出我国各方面的情况,各阶层的意见,各方面的人才。
      上海政协此次会议与去年五月大会情形大不相同。出席人员不但情绪高涨,而且讲话都富有内容,问题提得很多,很具体。(上次大会歌功颂德的空话占十分之七八。)杨伯伯①代表音乐小组发言,有声有色,精彩之至。他说明了音乐家的业务进修需要怎么多的时间,现在各人的忙乱,业务水平天天在后退;他不但说的形象化,而且音响化。休息时间我遇到《文汇报》社长徐铸成,他说:“我今天上了一课(音乐常识)。”对社会人士解释音乐家的劳动性质,是非常必要的。只有在广大人民认识了这特殊的劳动性质,才能成为一种舆论,督促当局对音乐界的情况慢慢的改善。
      大会发言,我的特点是全体发言中套头语最少,时间最短的。第一次发言不过十一分钟,第二次不过六分钟。人家有长到二十五分钟的,而且拖拖拉拉,重复的句子占了一半以上。
      林伯伯由周伯伯(煦良,他是上海政协九个副秘书长之一,专门负责文化事业)推荐,作为社会人士,到北京去列席全国政协大会。从一月三十日起到二月七日为止,他在北京开会。行前我替他预备了发言稿,说了一些学校医学卫生(他是华东师大校医)和他的歌唱理论,也大概说了些音乐界的情形。结果他在小组上讲了,效果很好。他到京后自己又加了一段检讨自己的话,大致是:“我个人受了宗派主义的压迫,不免抱着报复的心思,埋头教学生,以为有了好的歌唱人才出来,自然你们这些不正派的人会垮台。我这个思想其实就是造成宗派主义思想,把自己的一套建立成另外一个宗派;而且我掉进了宗派主义而不自知。”你看,这段话说得好不好?
      他一向比较偏,只注意歌唱,只注意音质;对音乐界一般情况不关心,对音乐以外的事更不必说。这一回去北京,总算扩大了他的心胸与视野。毛主席请客,他也有份,碰杯也有份。许多科学家和他谈得很投机。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也和他谈了“歌唱法”,打电话给文化部丁副部长燮林(是老辈科学家),丁又约了林谈了二十分钟。大概在这提倡科学研究的运动中,林伯伯的研究可以得到政府的实力支持,——这一切将来使我连带也要忙一些。因为林伯伯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订计划等等,文字上的修改,思想方面的补充,都需要我参加。
      孩子,你一定很高兴,大家都在前进,而且是脚踏实地的前进,决不是喊口号式的。我们的国家虽则在科学成就上还谈不到“原子能时代”,但整个社会形势进展的速度,的确是到了“原子能时代”了。大家都觉得跟不上客观形势。单说我自己吧,尽管时间充裕,但各式各样的新闻报导,学习文件,报纸、杂志、小册子,多得你顾了这,顾不了那,真是着急。本门工作又那么吞时间,差不多和你练琴差不多。一天八九小时,只能译一二千字;改的时候,这一二千字又要花一天时间,进步之慢有如蜗牛、而且技术苦闷也和你一样,随处都是问题,了解的能力至少四五倍于表达的能力……你想不是和你相仿吗?
      一般小朋友,在家自学的都犯一个大毛病:太不关心大局,对社会主义的改造事业很冷淡。我和名强、西三、子歧都说过几回,不发生作用。他们只知道练琴。这样下去,少年变了老年。与社会脱节,真正要不得。我说少年变了老年,还侮辱了老年人呢!今日多少的老年人都很积极,头脑开通。便是宋家婆婆也是脑子清楚得很。那般小朋友的病根,还是在于家庭教育。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当然,小朋友们自己的聪明和感受也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许多保守顽固的家庭里照样会有精神蓬勃的子弟呢?……真的,看看周围的青年,很少真有希望的。我说“希望”,不是指“专业”方面的造就,而是指人格的发展。所以我越来越觉得青年全面发展的重要。
      假如你看了我的信,我的发言,和周总理的报告等等有感触的话,只希望你把热情化为力量,把惭愧化为决心。你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生活纪律化,科学化;休息时间也不能浪费!还有学习的计划务必严格执行,切勿随意更改!
      虽是新年,人来人往,也忙得很,抽空写这封信给你。
      祝你录音成功,去南表演成功!
      ①即上海音乐学院杨嘉仁教授,一九六六年去世。
      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夜
      亲爱的孩子: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卧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作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日常琐事要做的neat[干净],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干净]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一九五六年三月一日晨
      你去南斯拉夫的日子,正是你足二十二岁生日。大可利用路上的时间,仔细想一想我每次信中所提的学习正规化,计划化,生活科学化等等,你不妨反省一下,是否开始在实行了?还有什么缺点需要改正?过去有哪些成绩需要进一步巩固?总而言之,你该作个小小的总结。
      我们社会的速度,已经赶上了原子能时代。谁都感觉到任务重大而急迫,时间与工作者是配合不起来。所以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争取时间。我对你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生活琐事上面,你一向拖拖拉拉,浪费时间很多。希望你大力改善,下最大的决心扭转过来。
      爸爸的心老跟你在一块,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为你的烦恼而烦恼,为你的缺点操心!在你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对你尤其有厚望!勇敢些,孩子!再勇敢些,克服大大小小的毛病,努力前进!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夜
      下午在《新民报》上看到一段消息,是新华社布拉格电,说你在Belgrade[贝尔格莱德]的首次演出,由人民军交响乐队伴奏,获得“异常的”成功,谢幕达十五次,加奏八次。我们真是高兴,不知怎么祝贺你才好。
      这些时我正忙着誊稿子,服尔德的第二个短篇集子总算译完了(去年春天出的《老实人》是第一个集子)。去年四月译完的巴尔扎克(《于絮尔·弥罗埃》),在“人文”搁了十一个月,最近才来信说准备发排了。他们审查来审查去,提不出什么意见,倒耽误了这么久。除了翻译工作以外,主要得阅读解放后的文艺创作,也是“补课”性质,否则要落伍得不像话了。今年还想写些“书评”。另外是代公家动员一些美术及音乐方面的人做研究工作。上海正如别的大城市一样,成立了一个“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委员会筹备处”,内中有文艺组,主要由唐弢负责。他要我在美术及音乐两界想想有什么人材。这筹备处不久即取消,成为学术委员会;两年以后,学术委员会再分别成立各个研究所,如历史研究所,文艺研究所等等。这就仿佛是中国科学院在各地的分设机构。为了动员人,就得分别找他们谈,代他们设计。例如林伯伯的声乐研究,当然是最现成的了。沈伯伯在去年胡风运动中受了打击,精神萎靡,鼓动不起来。前天北京有电报找他去了,大概亦是这种研究性质的工作需要他。他一走,上海方面真正能研究音乐的人就没有啦。但若中央需要,地方也不能以本位主义的眼光去争。我平时就是不能不分心管管这种闲事。上周上海市委宣传部召集二十多人讨论“出版”问题,我也被找去了;一个会直开了六小时之久。这倒是有实质的会,时间虽长,究竟是有意义的。大家发表很多意见,对于编辑工作、发行工作,以及国际书店的经营作风,都有批评。我一个人发言也占据了几十分钟。同时听到各方面反映的情况,很有意思。另外,政协不久要开第二次全体大会(二月初开的是常委扩大会议),先发通知,要我们当委员的推荐人,分二种,一是增补做“委员”的,一是列席的。我推了二人:裘劭恒(列席)和杨心德(委员)。通过与否,当然权不在我。推荐以前,我就得花费时间分别和他们谈话,了解他们近年来的工作及思想情况,还有过去的某几段我不详知的历史,杨心德,我还另向政协推荐要安排他做印刷制版的研究工作。这样,我一方面要和朋友们谈话,谈过又要动笔。还有零零星星向中央或地方提意见,都吞了我不少时间。
      一九五六年四月十四日
      本星期一起接连开了五天上海市政协第二次全体大会。所有的会议,连小组讨论,我都参加了。原有委员275人,此次新聘87人,共362人。又邀请各界人士列席467人。会场在中苏大厦的“友谊电影院”。会议非常紧张热烈。报名发言的有181人之多,因限于时间,实际发言的仅69人,其余都改成了书面发言。我提了一项议案(大会总共收到的议案不过25件),一份书面发言。我原打算只提书面的;二月初的扩大会议上我已讲过两次话,这一回理当让别人登台。小组会上大家提的意见不少,大会发言更是有很多精彩的。一个旧国民党军人(军长阶级)樊崧甫说得声泪俱下;周碧珍报告参加我国民间艺术团今春访问澳门演出的情况,港澳两处的侨胞的热烈反应,真是太动人了。我禁不住在会场上流了泪。好像我自己就是流落在港澳的人的心情。这样的激动,近几年来只在听某些音乐时才会有。当然也有许多八股,拉拉扯扯占了一二十分钟时间,全是自我检讨,左一个保证,右一个决心的空话。归国华侨、牧师、神甫,也都有发言。华侨的爱国情绪特别高,说话也很实在。有一个上海评弹(即说书)艺人,提的意见特别尖锐,他说:“我们要领导给我们干部,要强的干部;吃饭不管事的干部,我们不要,我们不是养老院……”这样的话,在这种场面的会上是破天荒的。主席台上的人都为之动容。……这样的民主精神是大可为国家庆贺的。可惜知识分子(此次邀请列席的以知识分子占绝大多数)没有这样的勇气。会上对于和平解放台湾的问题,也有不少精彩的言论。大会主要讨论的是“中共上海市委”所拟订的《1956—1957年知识分子工作纲要草案》,里面对于今后对上海知识分子的安排,有32条具体规划: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改善党组织与现有知识分子的相互关系,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及生活条件,以利于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潜力;(二)扩大和培养新生力量,开展学术研究和提高知识分子的业务能力;(三)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马列主义学习加强领导与安排。第(一)项已经有一部分事情实行了:上海高级知识分子约有一万人,先照顾其中的3,000人,例如调配房屋;使知识分子能有一间安静的书室,上海房管局已拨了500所住房,陆续给一些居住条件特别坏而研究有成绩的教授、专家、作家、艺术家。又分发恃种“治疗证”,可在指定医院当天预约,当天受到治疗:又分发“副食品(如鱼肉等)供应卡”,向指定的伙食供应站去买,不必排队等候。(这两种卡,我也拿到了)。由此你可以看出,政府现在如何重视知识分子。只因为客观条件不够,暂时只能从高级知识分子做起。另外,二月下旬,上海市委开了半个月会,召集各机关、学校、团体的党团干部近万人学习这个政策,要他们接近知识分子,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学习”,对研究工作从各方面支持他们。大会上发言的人一致表示为了报答党与政府的关怀与照顾,要加紧努力,在业务与思想改造各方面积极提高自己。这些消息你听了一定也很兴奋的。我很想以知识分子的身分,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做一些工作。比如写些文章,批评知识分子的缺点等等。政府既然已经作了这样大的努力帮助我们,我们自当加倍努力来配合政府。改善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是个关键性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决是双方面的,决非片面的。所以我预备写一系列的短文,挖掘并分析知识分子的病根,来提高大家的觉悟,督促大家从实践上痛下功夫,要说到做到。本来我在文艺方面想写一些书评,最近看了二十几种作品,觉得还不能贸然动笔;作品所描写的大半是农村,是解放战争,抗日战争,少数是关于工厂的;我自己对这些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光从作品上批评一通,一定是有隔阂的。所以想慢慢的出去走走,看看,多观察之后再写。
      看了二十几种创作以后,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党在各方面数十年来的艰苦斗争,我以前太不了解了;人民大众为了抗日、反封建、反敌伪、反蒋等等所付的血汗与生命的代价,所过的非人的惨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了解的。我深深的感到无仇恨即无斗争,即无革命。回想我十七八至二十岁时的反帝情绪,也不能说不高,为什么以后就在安乐窝中消沉了呢?当时因为眼见同班的小同学在“五卅”惨案中被租界巡捕惨杀,所以引起了仇恨,有了斗争的情绪,革命的情绪。以后却是一帆风顺,在社会上从来没受到挫折,更没受到压迫;相反的,因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剥削人的地位,更不会对社会制度有如何彻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凭着单纯的正义感反对腐败的政府。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绝对不会走上真正革命的路的。即使我也有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想法,对于共产社会也有些向往,但都限于空想。不受现实的鞭策,生在富庶而贫富阶级矛盾比较少的江南,不看见工人阶级血淋淋的被剥削的痛苦,一个人是始终走不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的,即使希望革命,也抱着“要讲目的也要讲手段”的那种书生之见。直到现在,从近二年来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最近又从多少优秀的文艺作品中,从读到的少数理论书籍中,才开始发觉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才重新燃烧起已经熄灭了的热情。我并不把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说成完全要,不得。但我以前的工作热忱是由于天生的不劳动就要不舒服的性格来的,而不是由于对前途有坚定的乐观的信仰来的;以前对政府各种措施的批评,是站在纯客观的自由主义者(liberal)的立场上提出的,而不是把自己看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分子的立场上提出的。换句话说:出发点是狭小的,消极的,悲观的。我这样说也不是认为从此我已经改造好了(你当然明白我不会这样想,一向我深信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可是出发点纠正以后,无论对自己的业务或是思想,在改进与提高的过程中,情绪是大不相同的了,看法也大不相同的了。——这些思想,你妈妈也深深体会到;她事实上比我觉悟得早,只是她说不出道理来;一切都要经过我自己的摸索、观察,再加上客观的形势,我才会慢慢的,可也是很实在的醒悟过来。(妈妈也跟着我一本一本的文艺作品吞下去。)说到客观形势,这几年的进步简直是难以想像,单从报纸杂志的内容及文字来看,就比五三年以前不知进步了多少。至于基本建设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不必细说了。陈市长说得好:知识分子只有在事实面前才肯低头。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谁还会不激动,不大觉大悟呢?                       
      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性。万万不能动人,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做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于黄山松谷庵温泉地区新建的房子,都是红红绿绿的宫殿式,与自然环境不调和。柱子的硃红漆也红得“乡气”,画栋雕梁全是骗人眼目的东西。大柱子又粗又高,底下的石基却薄得很。吾国的建筑师毫无美术修养,公家又缺少内行,审定图样也不知道美丑的标准。花了大钱,一点也不美观。内部房间分配也设计得不好。跟庐山的房屋比起来,真是相差天壤了。他们只求大,漂亮;结果是大而无当,恶俗不堪。黄山管理处对游客一向很照顾,但对轿子问题就没有解决得好,以致来的人除非身强力壮,能自己从头至尾步行的以外,都不得不花很大的一笔钱——尤其在遇到天雨的时候。总而言之,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缺乏人才。虽有一百二十分的心想把事情做好,限于见识能力,仍是做不好。例如杭州大华饭店的餐厅,台布就不干净,给外宾看了岂不有失体面?那边到处灰土很多,摆的东西都不登大雅,工作人员为数极少,又没受过训练;如何办得好!我们在那边的时候,正值五一观礼的外宾从北京到上海,一批一批往杭州游览,房间都住满了。
      这封信虽写好,一时也无法寄出。要等天晴回狮子林,过一夜后方能下至温泉,温泉还要住一夜,才能到汤口去搭车至屯溪,屯溪又要住一夜,方能搭车去杭州。交通比抗战以前反而不方便。从前从杭州到黄山只要一夭,现在要二天。车票也特别难买。他们只顾在山中建设,不知把对外交通改善。
      一九五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
      我完全赞同你参加莫扎特比赛:第一因为你有把握,第二因为不须你太费力练technic[技巧],第三节目不太重,且在暑期中,不妨碍学习。
      至于音乐院要你弄理论,我也赞成。我一向就觉得你在乐理方面太落后,就此突击一下也好。只担心科目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则分做两年完成也可以。因为你波兰文的阅读能力恐怕有问题,容易误解课本的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时间安排得好:事情越忙,越需要掌握时间:要有规律,要处处经济;同时又不能妨碍身心健康。
      杰老师信中对你莫扎特的表达估价很高,说你发见了一些前人未发见的美。你得加倍钻研,才能不负他的敦敦厚望!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十五日来信收到。杰老师信已复去。二十四日我把杰老师来信译成中文寄给文化部,也将原信打字附去,一并请示。昨(三十日)接夏衍对我上月底去信的答复,特抄附。信中提到的几件事,的确值得你作为今后的警戒。我过去常常嘱咐你说话小心,但没有强调关于国际的言论,这是我的疏忽。嘴巴切不可畅,尤其在国外!对宗教的事,跟谁都不要谈。我们在国内也从不与人讨论此事。在欧洲,尤其犯忌。你必须深深体会到这些,牢记在心!对无论哪个外国人,提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也须特别保留。你即使对自己要求很严,并无自满情绪;但因为了解得多了一些,自然而然容易恃才做物,引人误会。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但愿和你共同努力来改掉。对波兰的音乐界,在师友同学中只可当面提意见;学术讨论是应当自由的,但不要对第三者背后指摘别人,更不可对别国的人批评波兰的音乐界。别忘了你现在并不是什么音乐界的权威!”也勿忘了你在国内固然招忌,在波兰也未始不招忌。一个人越爬得高,越要在生活的各方面兢兢业业。你年轻不懂事,但只要有决心,凭你的理解力,学得懂事并不太难。
      一九五六年六月六日
      我们这次在黄山,玩得很痛快,碰见了安徽省委的秘书长,大家很谈得来,一提起傅聪,他们都知道,对你的成就都很赞赏。黄山管理处长沙老,六十二岁的老头儿,精神健旺,每天走三四十里山路不希奇,虽然不会写,字识得不多,可是他的谈吐,谁都听不出,真是出口成章,文雅有礼,一点也没有八股味,做事勤劳,对己刻苦。说起他的历史来,真是可歌可泣,沙老(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是贫农出身,自小为地主看牛,有一次新年里偷跑回家,不愿干了,见了父亲,父亲非常生气,打了他两个耳光。可怜他们自己也吃不上,儿子回来了不是多一个人吃么,所以硬逼他回地主家,他无可奈何的去了,可是地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只好投奔叔叔那里,他叔叔是摇船的,就收留了他,从此过船家生活了,这期间,接触到了共产党,干起革命了。解放战争时他有功,经他训练有一千多条船及二千余的人,渡江时只牺牲了七个人,真是了不起。他有五个儿女,一个是送掉的,一个是卖了的,自己只有三个,一个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受了伤,一个儿子在中学念书,一个女儿出嫁了,也有工作。最惨的是他的老妻,解放战争后带了三个儿女,讨饭或拾野菜过日子,一直讨饭到一九五二年,才找到了沙老团聚的。这种人真是可敬可佩,解放后还是革命第一。我们碰到的党员,都是这样品德优良,看见了他们这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觉得惭愧。……还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复员军人,现在是合肥逍遥津公园的园艺及动物园主任,专门搞园艺花木,还搜罗各色各种的动物,听他讲来,头头是道,真是一个园艺专家。我们初碰见时,以为他是素来搞植物花木的,原来他只搅了四年。复员后,组织上派他干这一行,他本来一窍不通,可是钻研精神极强,非但钻研,还爱上这工作,所以越来越精通,一个货真价实的专家。他谈吐谦虚,绝对没有自满的流露。爸爸非常喜欢他佩服他。所以我们这次收获不少,学到不少。看见了那些淳朴而可爱的党员,真是感动。
      刚才接爸爸自淮南煤矿局招待所寄的信。知道他天天工作紧张,因为他担任了第一组的副组长。他说小组中和沈粹缜(她是邹韬奋的夫人,是第一组组长)合作很好,大家很满意,说他是模范组长,因为处处帮人忙,上下车到处招呼人。爸爸说,其实没有小组组织,出门也该如此。他说一路上大家都搅得很熟,一向只知名而没见过的人,都交际过了。一路团方招待周到,看他很高兴。老实说,爸爸办事能力是相当强的,他今年参加的政协视察工作,因为认真,大家都对他很满意,到处受到欢迎。他是实事求是的人,做事不肯马虎,肯用脑子,肯提意见,所以各方面舆论都对他好。我在家里有机会就推动他,我总算也出了些力。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四时
      亲爱的孩子: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了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330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恩。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导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晋,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拚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晚七时
      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出门,家里就积起一大堆公事私事。近来两部槁子的校样把我们两人逼得整天的赶。一部书还是一年二个月以前送出的,到现在才送校,和第二部书挤在一起。政协有些座谈会不能不去,因为我的确有意见发表。好些会议我都不参加,否则只好停工、脱产了。人代大会在北京开会,报上的文件及代表的发言都是极有意思的材料,非抽空细读不可;结果还有一大半没有过目。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很重要,已于二十九日寄你一份。届时望你至少看二遍。我们真是进入了原子时代,tempo[节奏]快得大家追不上。需要做、写、看、听、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政协竭力希望我们反映意见,而反映意见就得仔细了解情形,和朋友商量、讨论,收集材料。
      是否参加莫扎特比赛,三天前我又去信追问,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来信说的南斯拉夫新闻记者关于宗教问题事,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事。记者老是这个作风,把自己的话放在别人嘴里。因为当初我的确是吓了一大跳的:怎么你会在南国发表如此大胆的言论呢?不管怎样,以后更要处处小心。
      苏领馆酒会后①,招待看海军文工团的歌舞:第一支老的合唱,极好。新的歌曲,平常。新编的舞蹈,叫做“舞蹈练习曲”,极佳。戏剧与舞蹈是斯拉夫民族传统中的精华,根基厚,天赋高,作品自不同凡响。那个舞蹈既戏剧化,又极富于造型美,等于一出生动的哑剧。配音也妙。这是我非常欣赏的。
      我写的《评三里湾》,在七月号《文艺月报》登出。下星期末可寄你。
      ①一九五六年六月下旬,苏领事馆为苏联军舰来上海访问举行了酒会。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又是半个多月不写信给你了。最近几个月很少写长信给你,老是忙忙碌碌。从四月初旬起,结束了服尔德的小说,就停到现在,一晃四个月,想想真着急。四个月中开了无数的会,上了黄山,去了淮南、梅山、佛子岭、合肥:写了一篇书评,二篇小文章。上周北京《文艺报》又来长途电话要写一篇纪念莫扎特的文字,限了字数限了日子,五天之内总算如期完成。昨天才开始译新的巴尔扎克。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真有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得而兼,哀哉哀哉!这半年多在外边,多走走,多开口,便到处来找。政协的文学—新闻—出版组派了我副组长;最近作协的外国文学组又派我当组长;推来推去推不掉:想想实在腻烦。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时间也不会多于二十四小时,怎么应付呢?挂挂名的事又不愿意干。二十多年与世界大局(文坛的大局)完全隔膜了,别说领导小组,就是参加订计划也插不上手。自己的兴趣又广:美术界的事又要多嘴,音乐界的更要多嘴。一多嘴就带来不少事务工作。就算光提意见,也得有时间写出来;也得有时间与朋友来往、谈天;否则外边情况如何知道,不明情况,怎能乱提意见?而且一般社会上的情况,我也关心,也常提意见,提了意见还常常追问下落。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这一年来常在外边活动,接触了许多人;总觉得对事业真正爱好,有热情,同时又有头脑的人实在太少。不求功利而纯粹为真理、为进步而奋斗的,极少碰到。最近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宣布各民主党派要与共产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特别是对共产党监督的政策。各党派因此展开广泛讨论。但其中还是捧场恭维的远过于批评的。要求真正民主,必须每个人自觉的作不断的斗争。而我们离这一步还远得很。社会上多的是背后发牢骚,当面一句不说,甚至还来一套颂扬的人。这种人不一定缺少辨别力,就是缺少对真理的执着与热爱,把个人的利害得失看得高于一切。当然,要斗争,要坚持,必须要讲手段,讲方式,看清客观形势;否则光是乱冲乱撞,可能头破血流而得不到一点结果。
      一九五六年八月一日
      领导对音乐的重视,远不如对体育的重视:这是我大有感慨的。体育学院学生的伙食就比音院的高50%。我一年来在政协会上,和北京来的人大代表谈过几次,未有结果。国务院中有一位副总理(贺)专管体育事业,可有哪一位副总理专管音乐?假如中央对音乐像对体育同样看重,这一回你一定能去Salzburg[萨尔茨堡]了。既然我们请了奥国专家来参加我们北京举行的莫扎特纪念音乐会,为什么不能看机会向这专家提一声Salzburg[萨尔茨堡]呢?只要三四句富于暗示性的话,他准会向本国政府去提。这些我当然不便多争。中央不了解,我们在音乐上得一个国际大奖比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得几个第三第四,影响要大得多。
      这次音乐节,谭伯伯①的作品仍无人敢唱。为此我写信给陈毅副总理会,不过时间已经晚了,不知有效果否?北京办莫扎特纪念音乐会时,周扬当主席,说莫扎特富有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专爱扣帽子,批判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戴高帽子,不管这帽子戴在对方头上合适不合适。马思聪写的文章也这么一套。我在《文艺报》文章里特意撇清这一点,将来寄给你看。国内乐坛要求上轨道,路还遥远得很呢。比如你回国,要演奏Concerto[协奏曲],便是二三支,也得乐队花半个月的气力,假定要跟你的interpretation[演绎]取得一致,恐怕一支Concerto[协奏曲]就得练半个月以上。所以要求我们理想能实现一部分,至少得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以后。不信你瞧吧。
      ①即我国优秀作曲家谭小麟(1911—1948)。
      一九五六年十月三日晨
      亲爱的孩子,你回来了,又走了;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的回复我们单调的生活,和才过去的欢会与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昨儿整整一天若有所失。孩子,你一天天的在进步,在发展: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你得千万爱护自己,爱护我们所珍视的艺术品!遇到任何一件出入重大的事,你得想到我们——连你自己在内——对艺术的爱!不是说你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自己了不起,而是说你应当从客观的角度重视自己: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所以你更应当战战兢兢,郑重将事!随时随地要准备牺牲目前的感情,为了更大的感情——对艺术对祖国的感情。你用在理解乐曲方面的理智,希望能普遍的应用到一切方面,特别是用在个人的感情方面。我的园丁工作已经做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要你自己来做的了。爸爸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许多地方都要逐渐落在你们年轻人的后面,能够帮你的忙将要越来越减少;一切要靠你自己努力,靠你自己警惕,自己鞭策。你说到技巧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但愿你能把这句话用在人生的实践上去;那末你这朵花一定能开得更美,更丰满,更有力,更长久!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是我跟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期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午
      亲爱的孩子:没想到昨天还能在电话中和你谈几句:千里通话,虽然都是实际事务,也传达了多少情言!只可惜没有能多说几句,电话才挂断,就惶惶然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嘱咐。回家谈了一个多月,还没谈得畅快,何况这短短的三分钟呢!
      你走了,还有尾声。四日上午音协来电话,说有位保加利亚音乐家——在音乐院教歌唱的,听了你的音乐会,想写文章寄回去,要你的材料。我便忙了一个下午,把南斯拉夫及巴黎的评论打了一份,又另外用法文写了一份你简单的学习经过。昨天一整天,加上前天一整晚,写了七千余字,题目叫做《与傅聪谈音乐》,内分三大段:(一)谈技巧,(二)谈学习,(三)谈表达。交给《文汇报》去了。前二段较短,各占二千字,第三段最长,占三千余字。内容也许和你谈的略有出入,但我声明在先,“恐我记忆不真切”。文字用问答体;主要是想把你此次所谈的,自己留一个记录;发表出去对音乐学生和爱好音乐的群众可能也有帮助。等刊出后,我会剪报寄华沙。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深夜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祝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学习方面,我还要重复一遍:重点计划必不可少。平日生活要过得有规律一些,晚上睡觉切勿太迟。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
      谢谢你好意,想送我《苏加诺藏画集》,可是孩子,我在沪也见到了,觉得花一百五十元太不值得。真正的好画,真正的好印刷(一九三○年代只有德、荷、比三国的美术印刷是世界水平;英法的都不行。二次大战以后,一般德国犹太亡命去美,一九四七年时看到的美国名画印刷才像样),你没见过,便以为那画册是好极了。上海旧书店西欧印的好画册也常有,因价贵,都舍不得买。你辛辛苦苦,身体吃了很多亏挣来的钱,我不能让你这样花。所以除了你自己的一部以外,我已写信托马先生退掉一部。省下的钱,慢慢替你买书买谱,用途多得很,不会嫌钱太多的。这几年我版税收入少,要买东西全靠你这次回来挣的一笔款子了。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      
      人越有名,不骄傲别人也会有骄做之感:这也是常情;故我们自己更要谦和有礼!
      我也代你买了一份第七集《宋人画册》,《麦积山石窟》,刘开渠编的《中国古代雕塑集》共三种;你在京是否也买了?望速来信,免得那么厚重的图书寄双份给你。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
      自你离家后,虽然热闹及冷静的对照剧烈,心里不免有些空虚之感,可是慢慢又习惯了,恢复了过去的宁静平淡的生活。我是欢喜热闹的,有时觉得宁可热闹而忙乱,可不愿冷静而清闲。
      这里自十一月三日起,南北昆曲大家在长江大戏院作二十天的观摩演出,我们前后已看过四场,第一晚是北方演员演出,最精彩的是《钟馗嫁妹》,是一出喜剧,画面美观而有诗意,爸爸为这出戏已写好了一篇短文章,登出后寄你看。侯永奎的《林冲夜奔》,功夫好到极点,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他的声音美而有feeling[感情],而且响亮,这是武生行中难得的。他扮相,做功,身段,无一不美,真是百看不厌。白云生、韩世昌的《游园惊梦》也好,尤其五十九岁的韩世昌,扮杜丽娘,做功细腻,少女怀春的心理描摩得雅而不俗。第二晚看《西游记》里的《胖姑学舌》,也是韩世昌演的,描写乡下姑娘看了唐僧取经前朝廷百官送行的盛况,回家报告给父老听的一段,演得天真活泼,完全是一个活龙活现的乡姑,令人发笑。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虽是得天独厚,但也是自己苦修苦练,研究出来的。据说他能戏很多,梅兰芳有好几出戏,也是向他学来的。南方的演员,我最欣赏俞振飞,他也是唱做俱全,一股书生气,是别具一格的。其余传字辈的一批演员也不错。总之,看了昆剧对京戏的趣味就少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是我非常得意的,我先去看了电影豫剧《花木兰》,是豫剧名演员常香玉主演的,集河南坠子、梆子、民间歌曲等等之大成。常香玉的夭生嗓子大美了,上下高低的range[音域]很广,而且会演戏,剧本也编得好,我看了回家,大大称赏;碰巧这几天常香玉的剧团在人民大舞台演出,第一晚无线电有剧场实况播送,给爸爸一听,他也极赞赏她的唱腔。隔一天就约了恩德一起到长宁电影院看《花木兰》电影。你是知道的,爸爸对什么art[艺术]的条件都严格,看了这回电影,居然大为满意,解放以来他第一次进电影院,而看的却是古装的中国电影,那真是不容易的。这个电影唯一的缺点,是拍摄的毛病,光线大暗淡,不够sharp[清晰]。恩德请我们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次常香玉的红娘,《拷红》里小丫头的恶作剧,玲珑调皮,表演得淋漓尽致。我跟爸爸说,要是你在上海,一定也给迷住了呢!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来信,说一月十九日直接寄你(由杰老师转的)下列各谱:……都是她托个熟朋友到纽约过假期觅来的,真是得之不易。另外你向马先生借过的那本意大利古曲,也已觅得,她要等Mozart's 36 cadenzas[莫扎特的36个华彩乐段]弄到后一块儿寄。
      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我修改巴尔扎克初译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费功夫。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三月二日接电话,上海市委要我参加中共中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四日动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怀仁堂听毛主席报告的录音,下午开小组,开了两天地方小组,再开专业小组,我参加了文学组。天天讨论,发言,十一日全天大会发言,十二日下午大会发言,从五点起毛主席又亲自来讲一次话,讲到六点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陆定一同志又作总结,宣告会议结束。此次会议,是党内会议,党外人一起参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别召见各专业小组的部分代表谈话,每晚召各小组召集人向他汇报,性质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为“百家争鸣”不开展,教条主义顽抗,故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讲过话,立即由中宣部电召全国各省市委宣传文教领导及党内外高教、科学、文艺、新闻出版的代表人士来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我们党外人士大都畅所欲言,毫无顾忌,倒是党内人还有些胆校大家收获很大,我预备在下一封信内细谈。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深夜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传达报告七页。兹又寄上传达报告四页。还有别的材料,回沪整理后再寄。在京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东奔西跑,即使有车,也很累。这两次的信都硬撑着写的。
      毛主席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停顿],笔记无法传达。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沪上文艺界半年来有些苦闷,地方领导抓得紧,仿佛一批评机关缺点,便会煽动群众;报纸上越来越强调“肯定”,老谈一套“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等。(这话并不错,可是老挂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这股味儿,所以从一月十八至二十六日就在全国省市委书记大会上提到百家争鸣问题,二月底的最高国务会议更明确的提出,这次三月十二日对我们的讲话,更为具体,可见他的思考也在逐渐往深处发展。他再三说人民内部矛盾如何处理对党也是一个新问题,需要与党外人士共同研究;党内党外合在一起谈,有好处;今后三五年内,每年要举行一次。他又嘱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党外人士共同商量党内的事。他的胸襟宽大,思想自由,和我们旧知识分子没有分别,加上极灵活的运用辩证法,当然国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会贯通了的人。
      我的感觉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是数十年的教育事业,我们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斗争;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求进步,——所谓自我改造,教条主义官僚主义,我认为主要有下列几个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太剧烈了,老干部经过了数十年残酷内战与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阶段;再加多数人身上带着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与学习的劲头自然不足了。二是阶级斗争时敌人就在面前,不积极学习战斗就得送命,个人与集体的安全利害紧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敌人远了,美帝与原子弹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胁,故不大肯积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门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给老干部一些自满情绪,自命力劳苦功高,对新事物当然不大愿意屈尊去体会。四是社会发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决定,既没有好好学习,只有简单化,以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应付。这四点是造成官僚、主观、教条的重要因素。否则,毛主席说过“我们搞阶级斗争,并没先学好一套再来,而是边学边斗争的”;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就不能边学边建设呢?反过来,我亲眼见过中级干部从解放军复员而做园艺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专家。佛子岭水库的总指挥也是复员军人出身,遇到工程师们各执一见,相持下下时,他出来凭马列主义和他专业的学习,下的结论,每次都很正确。可见只要年富力强,只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气的去学技术,外行变为内行也不是太难的。党内要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义等等自会逐步减少。
      毛主席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
      从马先生处知道你近来情绪不大好,你看了上面这些话,或许会好一些。千万别忘了我们处在大变动时代,我国如此,别国也如此。毛主席只有一个,别国没有,弯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识分子不免多一些苦闷,这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的。苏联的失败经验省了我们许多力气;中欧各国将来也会参照我们的做法慢慢的好转。在一国留学,只能集中精力学其所长;对所在国的情形不要太忧虑,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丧。我常常感到,真正积极、真正热情、肯为社会主义事业努力的朋友大少了,但我还是替他们打气,自己还是努力斗争。到北京来我给楼伯伯、庞伯伯、马先生打气。
      自己先要锻炼得坚强,才不会被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往下拖,才有剩余的精力对朋友们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学习环境真是很理想了,尽量钻研吧。室外的低气压,不去管它。你是波兰的朋友,波兰的儿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们的建设中帮一手。唯一报答她的办法是好好学习,把波兰老师的本领,把波兰音乐界给你的鼓励与启发带回到祖国来,在中国播一些真正对波兰友好的种子。他们的知识分子徬徨,你可不必徬徨。伟大的毛主席远远的发出万丈光芒,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我也和马先生庞伯伯细细商量过,假如改往苏联学习,一般文化界的空气也许要健全些,对你有好处;但也有一些教条主义味儿,你下一定吃得消;日子长了,你也要叫苦。他们的音乐界,一般比较属于cold[冷静]型,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个老师对你能相忍相让,容许你充分自由发展的,很难有把握。马先生认为苏联的学派与教法与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点。最后,改往苏联,又得在语言文字方面重起炉灶,而你现在是经不起耽搁的。周扬先生听我说了杰老师的学问,说:“多学几年就多学几年吧。”(几个月前,夏部长有信给我,怕波兰动荡的环境,想让你早些回国。现在他看法又不同了。)你该记得,胜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个朋友(内有宋伯伯、姜椿芳、两个裘伯伯等等),每两周聚会一次,由一个人作一个小小学术讲话;然后吃吃茶点,谈谈时局,交换消息。那个时期是我们最苦闷的时期,但我们并不消沉,而是纠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个健康的小天地,暂时躲一下。你现在的处境和我们那时大不相同,更无需情绪低落。我的性格的坚韧,还是值得你学习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细节方面,可不在大问题上。希望你坚强,想想过去大师们的艰苦奋斗,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物,想想莫扎特,贝多芬;挺起腰来,不随便受环境影响!别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烦心。作客应当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该像一只久饥的蜜蜂,尽量吮吸鲜花的甘露,酿成你自己的佳蜜。何况你既要学piano[钢琴],又要学理论,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艺术、学术的空气中,忙还忙不过来,怎会有时间多想邻人的家务事呢?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作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你的爸爸举着他一双瘦长的手臂远远的在支撑你;更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肉欲,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一一不是狭义的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只在于实践!我腰痠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聪儿:好久没写信给你了,最近数月来,天天忙于看报,简直看不完。爸爸开会回家,还要做传达报告给我听,真兴奋。自上海市宣传会议整风开始,踊跃争鸣,久已搁笔的老作家,胸怀苦闷的专家学者,都纷纷写文章响应,在座谈会上大胆谈矛盾谈缺点,大多数都是从热爱党的观点出发,希望大力改进改善。尤其是以前被整的,更是扬眉吐气,精神百倍。但是除了北京上海争鸣空前外,其他各省领导还不能真正领悟毛主席的精神,还不敢放,争鸣空气沉闷,连文物丰富的浙江杭州也死气沉沉,从报纸驻各地记者的报导上可以看出,一方面怕放了,不可收拾,一方面怕鸣了将来挨整,顾虑重重,弄得束手束脚,毫无生气。这次争鸣,的确问题很多,从各方面揭发的事例,真气人也急人。领导的姑息党员,压制民主,评级评薪的不公平,作风专横,脱离群众等等相当严重,这都是与非党人士筑起高墙鸿沟的原因。现在要人家来拆墙填沟,因为不是一朝一夕来的,所以也只好慢慢来。
      可是无论哪个机关学校,过去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这叫三害,现在大叫“除三害”)越严重的,群众意见越多越尖锐,本来压在那里的,现在有机会放了,就有些不可收拾之势,甚至要闹大民主。对于一般假积极分子,逢迎吹拍,离问群众,使领导偏听偏信的,都加以攻击。爸爸写了一篇短文,大快人心。但是我们体会到过去“三反”、“思改”时已经犯了错误,损伤了不少好人,这次不能闹大民主,重蹈覆辙,我们要本着毛主席的精神,要和风细雨,治病救人,明辨是非,从团结——批评——团结的愿望出发,希望不要报复,而是善意的互相批评,改善关系,要同心一致的把社会主义事业搞好。当然困难很多,须要党内党外一起来克服的。
      关于出版问题,爸爸写了七千多字的长文章,在宣传会议上发言。一致公认他的文章非常公平合理。北京上海的出版界文艺界都认为要彻底改变现有的制度,出版事业是文化事业,不能以一般企业看待。要把现在合并的出版社分散,结构缩小,精简人员,不能机关化,衙门化;新华书店一网包收的独家发行,改为多边发行,要改善“缺”与“滥”的现象。总之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意孤行的作风,一定要征求专家及群众的意见。也许北京还要来个全国性的出版会议,商量如何进行改革。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六日
      这一向开会多了,与外界接触多了,更感到社会一般人士也赶不上新形势。好些人发表的言论,提的意见,未能十分中肯、十分深入,因为他们对问题思索得不够。可见要把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起来,不但是党内,党外人士也须好好的学习,多用脑子。我在北京写给你的信,说一切要慢慢来,什么整风运动,什么开展民主,都需要党内外一步一步的学习。现在大家有些急躁,其实是不对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一赋即成。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由来已久,要改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尽管揭发矛盾,提意见,可是心里不能急,要耐性等待,要常常督促,也要设身处地代政府想想。问题千千万万,必须分清缓急轻重,分批解决;有些是为客观条件所限,更不是一二年内所能改善。总之,我们不能忘了样样要从六亿人口出发,要从农业落后、工业落后、文化落后的具体形势出发;要求太高太急是没有用的。
     
      一九五七年七月一日夜
      亲爱的孩子,今晚文化部寄来柴可夫斯基比赛手册一份,并附信说拟派你参加,征求我们意见。我已复信,说等问过你及杰老师后再行决定。比赛概要另纸抄寄,节目亦附上。原文是中文的,有的作家及作品,我不知道,故只能照抄中文的。好在波兰必有俄文、波文的,可以查看。我寄你是为你马上可看,方便一些。
      关于此事,你特别要考虑下面几点:
      一,国际比赛既大都以技巧为重,这次你觉得去参加合适不合适?此点应为考虑中心!
      二,全部比赛至少要弹三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你近来心情觉得怎么样?你以前是不大喜欢他的。
      三,第二轮非常吃重,其中第一、二部分合起来要弹五个大型作品;以你现在的身体是否能支持?(当然第二轮的第二部分,你只需要练一支新的;但总的说来,第二轮共要弹七个曲子。)
      四,你的理论课再耽误三个月是否相宜?这要从你整个学习计划来考虑。
      五,不是明年,便是后年,法国可能邀请你去表演。若是明年来请,则一年中脱离两次正规学习是否相宜?学校方面会不会有意见?
      以上五点望与杰老师详细商量后写信来。决定之前务必郑重,要处处想周到。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你回波后只来过一封信,心里老在挂念。不知你身体怎样?学习情况如何?心情安宁些了么?我常常梦见你,甚至梦见你又回来了。
      作协批判爸爸的会,一共开了十次,前后作了三次检讨,最后一次说是进步了,是否算是结束,还不知道。爸爸经过这次考验,总算有些收获,就是人家的意见太尖锐了或与事实不符,多少有些难受,神经也紧张,人也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顿,这对他最是痛苦,因为心不定。最近看了些马列主义的书,对他思想问题解决了许多。五个月来,爸爸痛苦,我也跟着不安,所以也瘦了四磅。爸爸说他过去老是看人家好的地方,对有实力的老朋友更是如此,活到五十岁了,才知道看人不是那么简单,老朋友为了自己的利害关系,会出卖朋友,提意见可以乱提,甚至造谣,还要反咬一口,……好在爸爸问心无愧,实事求是。可是从会上就看出了一个人的真正品质,使他以后做人要提高警惕。爸爸做人,一向心直口快,从来不知“提防”二字,而且大小事情一律认真对付,不怕暴露思想;这次的教训可太大太深了。我就更连带想起你,你跟爸爸的性格,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而且有过之,真令人不寒而栗。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九日
      爸爸的身体很糟,除一般衰弱及失眠外,眼睛又出了毛病,初发觉时常常发花,发酸,淌泪水,头痛,他以为眼镜不对,二个月以前请眼科医生验光,才发觉不是眼镜之故,根本是眼睛本身的病,因为用脑力视力过度,影响了视神经衰退,医生说,必须休养三四个月,绝对不能看书,用脑,要营养好,否则发展下去就有失明危险。这一下把爸爸“将”住了,要他休息不工作,把脑子闲起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苦劝爸爸,一定要听医生活。这二个月来总算工作完全停顿,有时听听音乐,我也常常逼着他睡觉,因为只有躺在床上才能真正不用目力。爸爸的头痛,吴医生断为三叉神经痛,一天要痛二三次,厉害的时候痛得整夜十几小时连续不断,非常苦恼。牙齿也去检查过,拔掉过几只,还是不解决问题。现在休养了二个多月,眼睛仍无多大进步,因此我心里也烦得很。以后要我帮他做的工作,如查字典,整理文稿,寻材料,做卡片,打字等等,要比以前更多了。而我几年来也心脏衰弱,经常脸肿脚肿,心跳得很快,特别站了岗或是忙了一阵以后。不过这是年纪大了应有之事,你不必担心。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保重身体,切勿疲劳过度,要充分休息!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日
      你知道他向来是以工作为乐的,所以只要精神身体吃得消,一面努力学习马列主义,作为自我改造的初步,来提高自己的政治认识,理论基础;一面作些翻译的准备工作。不接到你的信,使他魂梦不安,常常说梦话,这一点是很痛苦的。爸爸这一年来似乎衰老了许多,白发更多了。我也较去年瘦了许多,常常要脸肿脚肿,都是心脏不健全的迹象。孩子,接到此信,赶快写信来,只有你的信,是我同你爸爸唯一的安慰!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
      孩子,十个月来我的心绪你该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万语多说,以免增加你的负担。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好多话,妈妈已说了,我不想再重复。但我还得强调一点,就是:适量的音乐会能刺激你的艺术,提高你的水平;过多的音乐会只能麻痹你的感觉,使你的表演缺少生气与新鲜感,从而损害你的艺术。你既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就该忠于艺术,尽一切可能为保持艺术的完整而奋斗。这个奋斗中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不能只考虑需要出台的一切理由,而要多考虑不宜于多出台的一切理由。其次,千万别做经理人的摇钱树!他们的一千零一个劝你出台的理由,无非是趁艺术家走红的时期多赚几文,哪里是为真正的艺术着想!一个月七八次乃至八九次音乐会实在大多了,大大的大多了!长此以往,大有成为钢琴匠,甚至奏琴的机器的危险!你的节目存底很快要告罄的;细水长流才是办法。若是在如此繁忙的出台以外,同时补充新节目,则人非钢铁,不消数月,会整个身体垮下来的。没有了青山,哪还有柴烧?何况身心过于劳累就会影响到心情,影响到对艺术的感受。这许多道理想你并非不知道,为什么不挣扎起来,跟经理人商量——必要时还得坚持——减少一半乃至一半以上的音乐会呢?我猜你会回答我:目前都已答应下来,不能取消,取消了要赔人损失等等。可是你能否把已定的音乐会一律推迟一些,中间多一些空隙呢?否则,万一临时病倒,还不是照样得取消音乐会?难道捐税和经理人的佣金真是奇重,你每次所得极微,所以非开这么多音乐会就活不了吗?来信既说已经站稳脚跟,那末一个月只登台一二次(至多三次)也不用怕你的名字冷下去。决定性的仗打过了,多打零星的不精彩的仗,除了浪费精力,报效经理人以外,毫无用处,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因表演的不够理想而损害听众对你的印象。你如今每次登台都与国家面子有关;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你既热爱祖国,这一点尤其不能忘了。为了身体,为了精神,为了艺术,为了国家的荣誉,你都不能不大大减少你的演出。为这件事,我从接信以来未能安睡,往往为此一夜数惊!
      还有你的感情问题怎样了?来信一字未提,我们却一日未尝去心,我知道你的性格,也想像得到你的环境;你一向滥于用情;而即使不采主动,被人追求时也免不了虚荣心感到得意:这是人之常情,于艺术家为尤甚,因此更需警惕。你成年已久,到了二十五岁也该理性坚强一些了,单凭一时冲动的行为也该能多克制一些了。不知事实上是否如此?要找永久的伴侣,也得多用理智考虑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结婚就会变,变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这一着,必招后来的无穷痛苦。除了艺术以外,你在外做人方面就是这一点使我们操心。因为这一点也间接影响到国家民族的荣誉,英国人对男女问题的看法始终清教徒气息很重,想你也有所发觉,知道如何自爱了;自爱即所以报答父母,报答国家。
      真正的艺术家,名副其实的艺术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像中过他的感情生活的。唯其能把感情生活升华才给人类留下这许多杰作。反复不已的、有始无终的,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恋爱,只会使人变成唐·璜,使人变得轻薄,使人——至少——对爱情感觉麻痹,无形中流于玩世不恭;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祸害,不说别的,先就使你的艺术颓废;假如每次都是真刀真枪,那么精力消耗太大,人寿几何,全部贡献给艺术还不够,怎容你如此浪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故事,你总该记得吧。要是歌德没有这大智大勇,历史上也就没有歌德了。你把十五岁到现在的感情经历回想一遍,也会丧然若失了吧?也该从此换一副眼光,换一种态度,换一种心情来看待恋爱了吧?——总之,你无论在订演出合同方面,在感情方面,在政治行动方面,主要得避免“身不由主”,这是你最大的弱点。——在此举国欢腾,庆祝十年建国十年建设十年成就的时节,我写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触万端,非笔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面珍重,千万珍重,千万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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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11:37:11 |只看该作者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亲爱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手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哲学》中第四编“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大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奈海关对寄外文槁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王任叔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五八——五九年间译完,己搁置一年八个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决无付印之望。
      在一切艺术中,音乐的流动性最为凸出,一则是时间的艺术,二则是刺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故与个人的mood[情绪]关系特别密切。对乐曲的了解与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即一曲开始之后,情绪仍在不断波动,临时对细节,层次,强弱,快慢,抑扬顿挫,仍可有无穷变化。听众对某一作品干日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成见”,而听众情绪之波动,亦复与演奏者无异: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乐感受大有影响,即乐曲开始之后,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生种种情绪。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亦非临时能由意识控制。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皆系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对批评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都是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伸出来的结论。——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一句弹完,印象即难以复按;事后批评,其正确性大有问题;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故批评家固有之对某一成见,其正确性又大作品有问题。况执著;日事物旧观念旧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观念,新印象,原系一般心理,故演奏家与批评家之距离特别大。不若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建筑,形体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重加审查,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
      按诸上述种种,似乎演奏与批评都无标准可言。但又并不如此。演奏家对某一作品演奏至数十百次以后,无形中形成一比较固定的轮廓,大大的减少了流动性。听众对某一作品听了数十遍以后,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论,听了数十百次必然会得出一个按近事实的结论。各种不同的心情经过数十次的中和,修正,各个极端相互抵消以后,对某一固定乐曲既是唱片则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的感受与批评可以说有了平均而且可以尽量复按复查的、比较客观的价值。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当然仍有个别的心理上精神上气质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称为如何客观;但无数“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的感受与印象,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大交流由于报章杂志的评论,平日交际场中的谈话,半学术性讨论争辩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后,就可得出一个average[平均]的总和。这个总印象总意见,对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绩来说,大概是公平或近于公平的了。——这是我对群众与批评家的意见肯定其客观价值的看法,也是无意中与你妈妈谈话时谈出来的,不知你觉得怎样?——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相信你与弥拉之间一定也常有此感。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昨天敏自京回沪度寒假,马先生交其带来不少唱片借听。昨晚听了维伐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亨待尔,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已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仟悔,诚惶诚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二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的“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特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涟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贴,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恩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远阻而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国,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息息相通。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决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 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扩野的暴力,或者脱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于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川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的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止的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作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做高于一切,在哲学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利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澈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认为亨特尔比巴哈为高,你说前者是智慧的结晶,后者是信仰的结晶:这个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们的民族性。)故知识分子受到佛教影响并无恶果。即使南北朝时代佛教在中国极盛,愚夫愚妇的迷信亦未尝在吾国文化史上遗留什么毒素,知识分子亦从未陷于虚无主义。即使有过一个短时期,——相反,在两汉以但在历史上并无大害。儒家为唯一正统,罢斥百家,思想人于停滞状态之后,佛教思想的输入倒是给我们精神上的一种刺激,令人从麻痹中觉醒过来,从狭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纪元二三世纪的思想情况之下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南宋的理学董亏起一直到清朝未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然而这一类的矛盾也决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么有害身心。我们的社会进步迟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若断若续,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始终存在,封建时代的道德观、人生观、宇宙观以及一切上层建筑,到近百年中还有很大势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思想情形不致如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的人那样混乱、复杂、病态;我们比起欧美人来一方面是落后,一方面也单纯,就是说更健全一些。——从民族特性,传统思想,以及经济制度等等各个方面看,我们和西方人比较之下都有这个双重性。——五四以来,情形急转直下,西方文化的输入使我们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骚动,正如“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侵入促成我们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一样。我们开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烦恼,幸而时期不久,并且宗教影响在我们思想上并无重大作用西方宗教只影响到买办阶级以及一部分比较落后地区的农民,而且,故虽有现代式的苦闷,并不太尖锐。我们还是也并不深刻有我们老一套的东方思想与东方哲学,作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当然以上所说特别是限于解放以前为止的时期。解放以后情形大不相同,暇时再谈。但即是解放以前我们一代人的思想情况,你也承受下来了,感染得相当深了。我想你对西方艺术、西方思想、西方社会的反应和批评,骨干里都有我们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后新社会给你的理想,使你对西欧的旧社会更有另外一种看法,另外一种感觉。——倘能从我这一大段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面来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许如何不正确能大大减少你内心苦闷的尖锐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响你身心的健康与平衡,你说是不是?
      人没有苦闷,没有矛盾,就不会进步。有矛盾才会逼你解决矛盾,解决一次矛盾即往前迈进一步。到晚年矛盾减少,即是生命将要告终的表现。没有矛盾的一片恬静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凭了修养的功夫所能达到的和平恬静只是极短暂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过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决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我觉得倘若苦闷面不致陷入悲观厌世,有矛盾而能解决(至少在理论上认识上得到一个总结),那末苦闷与矛盾并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闷而导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变做游戏人生的态度。从另一角度看,最伤人的(对己对人,对小我与集体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发的苦闷与矛盾,例如热中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怀着野心而明明不能实现的人,经常忌妒别人、仇恨别人的人,那一类苦闷便是与己与人都有大害的。凡是从自卑感自溺狂等等来的苦闷对社会都是不利的,对自己也是致命伤。反之,倘是忧时忧国,不是为小我打算而是为了社会福利,人类前途而感到的苦闷,因为出发点是正义,是理想,是热爱,所以即有矛盾,对己对人都无害处,倒反能逼自己作出一些小小的贡献来。但此种苦闷也须用智慧来解决,至少在苦闷的时间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训,才不至于转到悲观绝望,用灰色眼镜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继续在人生中奋斗,——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闷才能转化为一种活泼泼的力量而不仅仅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因为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迈进一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不怕经常苦闷,经常矛盾,但必须不让这苦闷与矛盾妨碍我们愉快的心情。         
      一九六一年二月八日晨
      记得你在波兰时期,来信说过艺术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时间关心别的东西,追术艺术就短少了这部分时间。当时你的话是特别针对某个问题而说的。我很了解(根据切身经验),严格钻研一门学术必须整个儿投身进去。艺术——尤其音乐,反映现实是非常间接的,思想感情必须转化为emotion[感情]才能在声音中表达,而这一段酝酿过程,时间就很卡;一受外界打扰,酝酿过程即会延长,或竟中断。音乐家特别需要集中(即所谓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原因即在于此。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表达的又是流动性最大的emotiOn[感情],往往稍纵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头脑装满了多多少少的东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东西时时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会的动物,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会有生命,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经常与社会接触而仍然能保持头脑冷静,心情和平,同时能保持对艺术的新鲜感与专一的注意,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觉到这一点。可是过去你似乎纯用排斥外界的办法(事实上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对人生对世界的感触与苦闷还是很多很强烈),而没头没脑的沉浸在艺术里,这不是很健康的作法。我屡屡提醒你,单靠音乐来培养音乐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气质而论,我觉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时欣赏造型艺术来调剂。假定你每个月郊游一次,上美术馆一次,恐怕你不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乐表达也会更丰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面目出现。亲爱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应该试试看!
      一月九日与林先生的画同时寄出的一包书,多半为温习你中文着眼,故特别挑选文笔最好的书。——至于艺术与音乐方面的书,英文中有不少扎实的作品。暑中音乐会较少的期间,也该尽量阅读。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拉凡尔的歌真美,我理想中的吾国新音乐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境界,可惜从事民间音乐的人还没有体会到,也没有这样高的技术配备!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晨(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会再劝聪在琐屑小事上控制脾气,他在这方面太像我了,我屡屡提醒他别受我的坏习惯影响。父母的缺点与坏脾气应该不断的作为孩子的诫鉴,不然的话,人的性格就没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妈妈却是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属于她那一类型),受到所有亲朋戚友的赞美,她温柔婉约,对聪的为人影响极大。多年来要不是经常有妈妈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我与聪可能不会像今日一般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俩人都脾气急躁,尤其对小事情更没有耐性。简言之,我们在气质上太相似了,一般来说,这是艺术家或诗人的气质,可是在诗人画家的妻子眼中看来,这种气质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我只能劝你在聪发脾气的时候别太当真,就算他有时暴跳如雷也请你尽量克制,把他当作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会后悔,并为自己蛮不讲理而惭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静,很不容易,你还这么年轻!但是,这是平息风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绪也会因此变坏,那就糟了——这是家庭关系的致命伤!希望你在这一点上能原谅聪,正如妈妈一向原谅我一般,因为我可以向你担保,对小事情脾气暴躁,可说是聪性格中唯一的严重缺点。
      另一方面,我们认为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聪在未来,应该把演奏次数减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T2)中,已经对你提过。一个人为了工作神经过度紧张,时常会发起脾气来。评论中屡次提到聪在演奏第一项节目时,表现得很紧张。为了音乐,下一季他应该减少合约。把这问题好好的讨论一下,不仅是为他在公众场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为你俩的幸福。假如成功与金钱不能为你们带来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为这许多巡回演出而疲于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给你们家庭带来安宁,那么就酌情减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绝没有放纵无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乐亦不例外。这就是我一再劝聪应该时常去参观画廊的原因,欣赏造型艺术是维系一个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一定记得我们有句谈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话,说人心不知足,因此我们不应该受羁于贪念与欲望。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可是真要实践起来,却非经历生活的艰辛不可。一个人自小到大从未为钱发愁固然十分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经济发生困难也很幸运;但是他们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财了。一个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财,这对他一生为害甚大。众神之中,幸运女神最为反复无常,不怀好意,时常袭人于不备。因此我们希望聪减少演出,降低收入,减少疲劳,减轻压力,紧缩开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静以及婚姻生活的乐趣。亲爱的弥拉,这对你也更好些。归根结底,我相信你们俩对精神生活都比物质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并非样样舒裕也无关紧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身为女人,你不会时常生活在云端里,由于比较实际,你在持家理财上,一定比聪学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学识与文化方面亦复如此)。我曾经犯过无数不必要的错误,做过无数不必要的错事,回顾往昔,我越来越希望能使我至爱的孩子们摆脱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错误与痛苦,此外,亲爱的弥拉,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紧张的物质世界里,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国的生活艺术(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你看,我像聪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方式不同。你大概觉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这两星期,我在校阅丹纳①《艺术哲学》的译稿,初稿两年前就送给出版社了,但直到现在,书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从排字到印刷,还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时日。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①丹纳(Taine,1828—1893),法国思想家,文艺评论家和历史学家。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签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你们俩就算有时弄得一团糟也不必介怀,只要你们因此得到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人可以自诩从不犯错,可是每个人都能够越来越少犯错误。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气很可爱,甚至很富有诗意,可是你很明白在严肃的事情及社交场合上,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处处小心,别忘了英国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们对世情俗务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
      聪的长信给我们很多启发,你跟我在许多方面十分相像,由于我们基本上都具有现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以及他们的“世纪脖的影响。除了勤勉工作或专注于艺术、哲学、文学之外,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感到快乐,永远不会排除“厌倦”,我们俩人都很难逃避世事变迁的影响。现在没时间讨论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有关艺术的问题,日后再谈吧!
      我得提醒聪在写和讲英文时要小心些,我当然不在乎也不责怪你信中的文法错误,你没时间去斟酌文字风格,你的思想比下笔快,而且又时常匆匆忙忙或在飞机上写信,你不必理会我们,不过在你的日常会话中,就得润饰一下,选用比较多样化的形容词、名词及句法,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辞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高尚”,“圣洁”,“辉煌”,“卓越”,“灿烂”,“精妙”,“令人赞赏”,“好”,“佳”,“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
      亲爱的聪,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1!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长以后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太少,还有一个方面你没有懂得爸爸。他有极delicate[细致]极complex[复杂]的一面,就是对钱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严格到极点。他帮助人也有极强的原则性,凡是不正当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亲眼见过这种例子),凡是人家真有为难而且是正当用途,就是素不相识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说,他对什么事都严肃看待,理智强得不得了。不像我是无原则的人道主义者,有求必应。你在金钱方面只承继了妈妈的缺点,一些也没学到爸爸的好处。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二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未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己,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作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像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 money[节省金钱],要作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他想到你为了多挣钱,势必要多开音乐会,以致疲于奔命,有伤身体,因此心里老是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内疚!既然你没有明白表示,有时爸爸甚至后悔order[嘱寄]食物,想还是不要你们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顾虑,你万万想不到。我没有他那样执著,常常从旁劝慰。……不论在哪一方面,你很懂得爸爸,但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久已埋在心头,没有和你细谈。为了让你更进一步,更全面的了解他,我觉得责任难逃,应当告诉你。
      我的身体也不算好,心脏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肿,营养更谈不上。因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还自认为身体最棒,能省下来给你爸爸与弟弟吃是我的乐处(他们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让,常常为此争执),我这个作风,你在家也看惯的。这二年多来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说明我也神经衰弱,眼睛老花,看书写字非戴眼镜不可。以上所说,想你不会误解,我决不是念苦经,只是让你知道人生的苦乐。趁我现在还有精力,我要尽情倾吐,使我们一家人,虽然一东一西分隔遥远,还是能够融融洽洽,无话不谈,精神互相贯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时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实际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说的一些家常琐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边的人也当知道一个大概,免得与现实过分脱节。你是聪明人,一定会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complex[矛盾]!
      我们过的生活比大众还好得多。我们的享受已经远过于别人。我天性是最容易满足的,你爸爸也守着“知足常乐”的教训,总的说来,心情仍然愉快开朗;何况我们还有音乐、书法、图画……的精神享受以及工作方面得来的安慰!虽然客观形势困难,连着二年受到自然灾害,但在上下一致的努力之下,一定会慢慢好转。前途仍然是乐观的。所以爸爸照样积极,对大局的信心照样很坚定。虽然带病工作,对事业的那股欲罢不能的劲儿,与以前毫无分别。敏每次来信总劝爸爸多休息少工作,我也常常劝说。但是他不做这样就做那样,脑子不能空闲成了习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孩子,寄你“武梁祠石刻塌片”四张,乃系普通复制品,属于现在印的画片一类。
      塌片一称拓片,是吾国固有的一种印刷,原则上与过去印木版书,今日印木刻铜刻的版画相同。惟印木版书画先在版上涂墨,然后以白纸覆印;拓片则先覆白纸于原石,再在纸背以布球蘸墨轻拍细按,印讫后纸背即成正面;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纸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铜刻上原有之图像是反刻的,像我们用的图章;石刻原作的图像本是正刻,与西洋的浮雕相似,故复制时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画最常见的一种只勾线条,刻划甚浅;拓片上只见大片黑色中浮现许多白线,构成人物鸟兽草木之轮廓;另一种则将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阳文图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象是黑的,具有整个形体,不仅是轮廓了。最后一种与第二种同,但留出之图像呈半圆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浅浮雕。武梁祠石刻则是第二种之代表作。
      给你的拓片,技术与用纸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让你看到我们远祖雕刻艺术的些少样品。你在欧洲随处见到希腊罗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没有祖国雕刻的照片呢?我们的古代遗物既无照相,只有依赖拓片,而拓片是与原作等大,绝未缩小之复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内,为公元二世纪前半期作品,正当东汉(即后汉)中叶。武氏当时是个大地主大官僚,子孙在其墓畔筑有享堂(俗称祠堂)专供祭祀之用。堂内四壁嵌有石刻的图画,武氏兄弟数人,故有武荣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称为武梁祠。
      同类的石刻画尚有山东肥城县之孝堂山郭氏墓,则是西汉(前汉)之物,早于武梁祠约百年(公元一世纪),且系阴刻,风格亦较古拙厚重。“孝堂山”与“武梁祠”为吾国古雕塑两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较晚出土之四川汉墓石刻,亦系精品。
      石刻画题材自古代神话,如女蜗氏补天、三皇五帝等传说起,至圣贤、豪杰烈士、诸侯之史实轶事,无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时候在古书上都读过。原作每石有数画,中间连续,不分界限,仅于上角刻有题目,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荆轲刺秦王》等等。惟文字刻划甚浅,年代剥落,大半无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画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传》《国策》不可;我无此精力,不能为你逐条考据。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余石,题材总数更远过于此。我仅有拓片二十余张,亦是残帙,缺漏甚多,兹挑出拓印较好之四纸寄你,但线条仍不够分明,遒劲生动飘逸之美几无从体会,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此种信纸①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复制造,值得细看一下。
      另附法文说明一份,专供弥拉阅读,让她也知道一些中国古艺术的梗概与中国史地的常识。希望她为你译成英文,好解释给你外国友人听;我知道大部分历史与雕塑名词你都不见得会用英文说。——倘装在框内,拓片只可非常小心的压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无数皱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细节,将纸完全拉直拉平就会失去本来面目,务望与弥拉细说。
      又汉代石刻画纯系吾国民族风格。人物姿态衣饰既是标准汉族气味,雕刻风格亦毫无外来影响。南北朝(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之石刻,如河南龙门、山西云岗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当于公元六——八世纪),以及敦煌壁画等等,显然深受佛教艺术、希腊罗马及近东艺术之影响。
      附带告诉你这些中国艺术演变的零星知识,对你也有好处,与西方朋友谈到中国文化,总该对主流支流,本土文明与外来因素,心中有个大体的轮廓才行。以后去不列颠博物馆巴黎卢佛美术馆,在远东艺术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还有专门陈列中国古物的Museum Guimet[吉美博物馆],值得参观!
      ①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笺纸写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聪:四月十七、二十、二十四,三封信(二十日是妈妈写的)都该收到了吧?三月十五寄你评论摘要一小本(非航空),由妈妈打字装订,是否亦早到了?我们花过一番心血的工作,不管大小,总得知道没有遗失才放心。四月二十六日寄出汉石刻画像拓片四张,二十九又寄《李白集》十册,《十八家诗钞》二函,合成一包;又一月二十日交与海关检查,到最近发还的丹纳:《艺术哲学·第四编(论希腊雕塑)》手钞译稿一册,亦于四月二十九寄你。以上都非航空,只是挂号。日后收到望一一来信告知。
      中国诗词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别可爱。可惜不准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务影印本给你。以后还会陆续寄,想你一定喜欢。《论希腊雕塑》一编六万余字,是我去冬花了几星期功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泽,特别给你做纪念。内容值得细读,也非单看一遍所能完全体会。便是弥拉读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对神话及古代史部分没有注解,她看起来还不及你读译文易懂。为她今后阅读方便,应当买几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会另外写信给她提到。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书内有老舍及钱伯母的作品,都是你旧时读过的。不过内容及文笔,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划,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没人讲中国话,只好用读书代替,免得词汇字句愈来愈遗忘。——最近两封英文信,又长又详尽,我们很高兴,但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时用中文写,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机会了。写错字无妨,正好让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较少,能抽空写信来?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无我之境”,说是写纯客观,脱离阶级斗争。此说未免褊狭。第一,纯客观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既然是人观察事物,无论如何总带几分主观,即使力求摆脱物质束缚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为时极短。其次能多少客观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获得松弛与休息,也是好事。人总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做一种活动。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饮食睡眠,推而广之,精神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活动。便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有出神的经验,虽时间不过一刹那,其实即是无我或物我两忘的心境。艺术家表现出那种境界来未必会使人意志颓废。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哪有一星半点不健全的感觉?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岂不成年累月摆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药的呢?——相反,我认为生活越紧张越需要这一类的调剂;多亲远大自然倒是维持身心平衡最好的办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损害了一种机能(或一切机能)去发展某一种机能,造成许多畸形与病态。我不断劝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东西奔走的路上还能常常接触高山峻岭,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无形中更新你的感觉,解除你的疲劳。等你读了《希腊雕塑》的译文,对这些方面一定有更深的体会。
      另一方面,终日在琐碎家务与世俗应对中过生活的人,也该时时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尘俗气,别让这尘俗气积聚日久成为宿垢。弥拉接到我黄山照片后来信说,从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虽家居瑞士,只是偶尔在山脚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临远,见到神奇的景色。在这方面你得随时培养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挤出时间,哪怕半小时吧,作为阅读之用。而阅读也不宜老拣轻松的东西当作消遣;应当每年选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细读。比如丹纳的《艺术哲学》之类,若能彻底消化,做人方面,气度方面,理解与领会方面都有进步,不仅仅是增加知识而已。巴尔扎克的小说也不是只供消闲的。像你们目前的生活,要经常不断的阅读正经书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强的意志与纪律才行。望时常与她提及你老师勃隆斯丹近七八年来的生活,除了做饭、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坚持练琴,每日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这种精神值得弥拉学习。
      你岳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听过,觉得以贝多芬的协奏曲与巴哈的Solo Sonata[独奏奏呜曲]为最好。Bartok[巴托克]①不容易领会,Bach[巴哈]的协奏曲不及piano[钢琴]的协奏曲动人。不知怎么,polyphonic[复调]音乐对我终觉太抽象。便是巴哈的Cantata[清唱剧]听来也不觉感动。一则我领会音乐的限度已到了尽头,二则一般中国人的气质和那种宗教音乐距离太远。——语言的隔阂在歌唱中也是一个大阻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似乎不及钢琴协奏曲,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
      Louis Kentner[路易斯·肯特纳]①似乎并不高明,不知是与你岳丈合作得不大好,还是本来演奏不过尔尔?他的Franck[法朗克]:朔拿大远不及Menuhin[曼纽因]②的violin party[提琴部分]。Kreutzer[克罗采]③更差,2nd movement[第二乐章]的变奏曲部分weak[弱]之至(老是躲躲缩缩,退在后面,便是piano[钢琴]为主的段落亦然如此)。你大概听过他独奏,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是不是我了解他不够或竟了解差了?
      你往海外预备拿什么节目出去?协奏曲是哪几支?恐怕Van Wyck[范怀克]首先要考虑那边群众的好恶;我觉得考虑是应当的,但也不宜太迁就。最好还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东西。真有吸引力的还是一个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当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在英国少有表演机会的Bartok[巴托克]、Prokofiev[普罗科菲埃夫]④等现代乐曲,是否上那边去演出呢?——前信提及Cuba[古巴]演出可能,还须郑重考虑,我觉得应推迟一二年再说!暑假中最好结合工作与休息,不去远地登台,一方面你们俩都需要松松,一方面你也好集中准备海外节目。——七月中去不去维也纳灌贝多芬第一、四?一问你的话望当场记在小本子上,或要弥拉写下,待写信时答复我们。一举手之劳,我们的问题即有着落。
      ①巴托克(1881—1945),匈牙利著名作曲家。①路易斯·肯特纳(1905一),英籍匈牙利钢琴家。②曼纽因(1916一),美国提琴家。③克罗采,系指贝多芬写的克罗采奏鸣曲,即《第九小提琴奏鸣曲》。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写中文;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也要尽量写英文。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复,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从你婚后,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你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你不知道还不打紧,弥拉可不能不学习,否则如何能帮助你解决问题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特别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前信问你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务望来信告知。这是人伦至性,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
      不愿意把物质的事挂在嘴边是一件事,不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丢失钱是另一件事!这是我与你大不相同之处。我也觉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气,可是我年轻时母亲(你的祖母)对我的零用抓得极紧,加上二十四岁独立当家,收入不丰;所以比你在经济上会计算,会筹划,尤其比你原则性强。当然,这些对你的艺术家气质不很调和,但也只是对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是如此;精明能干的艺术家也有的是,萧邦即是一个有名的例子:他从来不让出版商剥削,和他们谈判条件从不怕烦。你在金钱方面的洁癖,在我们眼中是高尚的节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却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争利,但也绝不肯被人剥削,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不争。——这也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但你也知道,我争的还是一个理而不是为钱,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为的利。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总而言之,理财有方法,有系统,并不与重视物质有必然的联系,而只是为了不吃物质的亏而采取的预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规律,并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节省更多的精力来做些有用的事,读些有益的书,总之是为了更完美的享受人生。
      裴辽士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最不受德、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基督童年》一曲朴素而又精雅,热烈而又含蓄,虔诚而又健康,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广义的宗教情绪,对一切神圣,纯洁,美好,无邪的事物的崇敬。来信说的很对,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又兴奋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六世纪法国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叙述者:唱的太过火了些,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词之美在英文译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对照看了几段,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原文写像圣经》想你知道全部脚本般单纯!可是多美!是出于裴辽士的手笔。
      你既对裴辽士感到很大兴趣,应当赶快买一本罗曼罗兰的《今代音乐家》(Romain Rolland: Musiciensd' Aujourd'huj),读一读论裴辽士的一篇。那篇文章写得也极了!倘英译本还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乐家》(Musiciensd' Autrefois)当然也该买。正因为裴辽士完全表达他自己,不理会也不知道(据说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哈)过去的成规俗套,所以你听来格外清新,亲切,真诚,而且独具一格。也正因为你是中国人,受西洋音乐传统的熏陶较浅,所以你更能欣赏独往独来,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裴辽士。而也由于同样的理由,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什么不呢?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裴辽士吗?同时,不也是由于同样的理由,莫索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
      你说的很对,“学然后知不足”,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自大自满。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消化,贯通。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应当无书不读,像Busoni[布梭尼],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样。就因为此,你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节都该有规律有计划,才能挤出时间来。当然,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于幻想的时间,可不能太多;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没有音乐会的期间也该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听音乐会,哪几天照常练琴,哪几天读哪一本书。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烦躁了。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否则空谈“人生也是艺术”,究竟指什么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愿你与弥拉多谈谈这些问题,定出计划来按步就班的做去。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乱。你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可以加强你实践的意志。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办《新语》,写的文章每字每句脱不了罗曼罗兰的气息和口吻,我苦苦挣扎了十多天。终于摆脱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风。这事我始终不能忘怀。——你现在思想方式受外国语文束缚,与我当时受罗曼罗兰翻了他120万字的长篇自然免不了受影响的束缚有些相似,只是你生活在外国语文的环境中,更不容易解脱,但并非绝对不可能解决。例如我能写中文,也能写法文和英文,固然时间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于像你这样二百多字的一页中文(在我应当是英文——因我从来没有实地应用英文的机会)要花费一小时。问题在于你的意志,只要你立意克服,恢复中文的困难早晚能克服。我建议你每天写一些中文日记,便是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账,记一些生活琐事也好,唯一的条件是有恒。倘你夭夭写一二百字,持续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会流畅得多。——最近翻出你五零年十月昆明来信,读了感慨很多。到今天为止,敏还写不出你十六岁时写的那样的中文。既然你有相当根基,恢复并不太难,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胆怯,要坚持,持久!你这次写的第一页,虽然气力花了不少,中文还是很好,很能表达你的真情实感。──要长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着急呢!我竟说不出我和你两人为这个问题谁更焦急。可是干着急无济于事,主要是想办法解决,想了办法该坚决贯彻!再告诉你一点:你从英国写回来的中文信,不论从措辞或从风格上看,都还比你的英文强得多;因为你的中文毕竟有许多古书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只是浮光掠影摭拾得来的。你知道了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心了吧!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你也从未提及是否备有胶带录音设备,使你能细细听你自己的演奏。这倒是你极需要的。一般评论都说你的萧邦表情太多,要是听任乐曲本身自己表达(即少加表情),效果只会更好。批评家还说大概是你年龄关系,过了四十,也许你自己会改变。这一类的说法你觉得对不对?(Cologne[科隆]的评论有些写得很拐弯抹角,完全是德国人脾气,爱复杂。)我的看法,你有时不免夸张;理论上你是对的,但实际表达往往会“太过”。唯一的补救与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静的时候,多听自己家里的tape[磁带]录音;听的时候要尽量客观,当作别人的演奏一样对待。
      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当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人家指出的,我不认为是毛病;自己认为毛病的,人家却并未指出。想来你也有同样的经验。
      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不但是应有的调剂,使自己不致与现实隔膜,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度有计划。最忌有求必应,每会必到;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西方习惯多半先用电话预约,很少人会作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极知己的人,不致妨碍你原定计划的。——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术。原则就是要取主动,不能处处被动!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每次妈妈连续梦见你们几晚,就会收到你们的信,这次也不例外,她不但梦见你们两个,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妈妈叫了出来:弥拉!妈妈说,弥拉还对她笑呢!
      从现在起,我得多写中文信,好让聪多接触母语,同时我还会继续给你们用英文写信。
      你们在共同生活的五个月当中,想必学习了不少实际事务,正如以前说过,安顿一个新家,一定使你们上了扎实的第一课。我希望,你们一旦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为小家庭施行一个良好的制度。也许在聪演奏频繁的季节,一切还不难应付;反而是在较为空闲必须应付俗务社交的日子,如何安排调度,就煞费周章了。以我看来,最主要的是控制事情,而勿消极的为事情所控制。假如你们有一、两个星期闲暇,不是应该事先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轻松一下,哪几天把时间花在认真严肃的阅读与研究之上?当然,要把计划付诸实行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持家之道,也是人生艺术的要素。事前未经考虑,千万不要轻率允诺任何事,不论是约会或茶会,否则很容易会力践诺而苦恼。为人随和固然很好,甚至很有人缘,但却时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常常特别吝惜时间(在朋友中出了名),很少跟人约会,这样做使我多年来脑筋清静,生活得极有规律。我明白,你们的生活环境很不相同,但是慎于许诺仍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持聪的宁静,更加有用。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倘写纯粹中文信太费时间,不妨夹着英文一起写,作为初步训练,那总比根本不写中文强,也比从头至尾写中文省力省时。设法每天看半小时(至少一刻钟)的中国书,坚持半年以后必有成绩。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四日夜
      巴尔扎克的《幻灭》(Lost Illusions)英译本,已由宋伯伯从香港寄来,弥拉不必再费心了。英译本确是一九五一年新出,并写明是某某人新译,出版者是John Lehmann,25 Gilberi St. London W.1,弥拉问过几家伦敦书店,都说并无此新译本,可见英国书店从业员之孤陋寡闻。三十年前巴黎拉丁区的书店,你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简直是一部百科辞典。英译本也有插图,但构图之庸俗,用笔之凄迷琐碎,线条之贫弱无力,可以说不堪一顾。英国画家水准之低实属不堪想像,无怪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对第一流的英国绘画也批评得很凶。——至此为止,此书我尚在准备阶段。内容复杂,非细细研究不能动笔;况目力、体力、脑力,大不如前,更有蜗步之叹。将来还有一大堆问题寄到巴黎去请教。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革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湮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上,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贼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矻矻,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鉴戒。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说到弥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订婚时来信说的一样预备培养她?不是说培养她成一个什么专门人材,而是带她走上严肃,正直,坦白,爱美,爱善,爱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则,鼓励她多多读书,有计划有系统的正规的读书,不是消闲趋时的读书。你也该培养她的意志:便是有规律有系统的处理家务,掌握家庭开支,经常读书等等,都是训练意志的具体机会。不随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不随便向你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是锻炼意志的机会。孩子气是可贵的,但决不能损害taste[品味,鉴赏力],更不能影响家庭生活,起居饮食的规律。有些脾气也许一辈子也改不了,但主观上改,总比听其自然或是放纵(即所谓indu1ging)好。你说对吗?弥拉与我们通信近来少得多,我们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义上感情上的一种责任。我们原谅她是一回事,你不从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尽你督促之责了。做人是整体的,对我们经常写信也表示她对人生对家庭的态度。你别误会,我再说一遍,别误会我们嗔怪她,而是为了她太年轻,需要养成一个好作风,处理实际事务的严格的态度;以上的话主要是为她好,而不是仅仅为我们多得一些你们消息的快乐。可是千万注意,和她提到给我们写信的时候,说话要和软,否则反而会影响她与我们的感情。翁姑与媳妇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的关系大不相同,你慢慢会咂摸到,所以处理要非常细致。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二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我早料到你读了《论希腊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亨特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纪元前四五世纪的希腊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亨特尔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之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晋修的时间),读凡部英译的柏拉图、塞诺封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像),以及巴德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已德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邓肯(Duncu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体会古文化,除了从邪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岗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字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二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正如你后悔不早开始把萧邦的Etudes[练习曲]作为每天的日课,我也后悔不早开始记生字的苦功。否则这部书的生字至多只有二三百。倘有钱伯怕那种记忆力,生字可减至数十。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
      你对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成熟。同时,“曾经沧海艰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没有收获的。
      最近在美国的《旅行家杂志》(NationaI Geographic)上读到一篇英国人写的爱尔兰游记,文字很长,图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游全岛,结论是:“什么是爱尔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爱尔兰人。”这句话与你在杜伯林匆匆一过的印象完全相同。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偏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旷野强焊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狂放]到极点?
      Bat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After reading that, 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 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更加强了。His optimism, his radiant poetry, which is as simple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 t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 his pride, 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 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Hallelujah”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 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 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 something like ecstasy,.”“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亨特尔的音乐,尤其神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Hallelujah[哈利路亚]①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完全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涵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二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提醒你一句:信中把“自以为是”写作“自已为是”,此是笔误,但也得提一下。
      ①哈利路亚,希伯来文,原意为“赞美上帝之歌”。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最近十个月来,我们怎么能想起聪而不同时想到你呢?在我们心目中,你们两个已经不知不觉的合二而一了。但是为了使聪不致于忘记中文,我必须多用中文给他写信,所以你看,每次我给你们写信时就不得不写两封。
      ……
      妈妈和我都很高兴见到聪在现实生活中变得成熟些了,这当然是你们结合的好影响。你们结婚以来,我觉得聪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为平静,伤感与乖戾也相应减少,虽则如此,他的意志力,在艺术方面之外,仍然薄弱,而看来你在这方面也不太坚强。最好随时记得这一点,设法使两人都能自律,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维持有条理的常规,使一切井井有条,你们还年轻,这些事很难,付诸实行并坚持下去,可是养成良好习惯,加强意志力永远是件好事,久而久之,会受益无穷。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水恒的福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党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 17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么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地昂勃勒]①的《新西游记》(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神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像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说是英雄行径!
      ①埃地昂勃勒,当代法国汉学家。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谢谢你寄来的Magidoff[马吉道夫]所写关于你爸爸的书,这本书把我完全吸引住了,使我丢下手边的工作,不顾上海天气的炎热(室内摄氏32”),接连三个下午把它看完。过去五、六年来很少看过这么精彩动人、内容翔实的书,你在五月十日的信中说,这本书写得不太好,可是也许会让我们觉得很新奇。传记中的无数细节与插曲是否合乎事实,我当然不像你爸爸或家里人一般有资格去评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本书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新奇而已,并且对艺术家、所有看重子女教育的父母,以及一般有教养的读者都启发很深。我身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受过中国哲学思想的熏陶,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经过了无数试验和失误,而且对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特别热爱,念起Magidoff[马吉道夫]这本书来,感到特别兴奋,读后使我深思反省有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包括我对人生、道德、美学、教育等各方面的见解与思想变迁。我在教育方面多少像聪一样,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优点及缺点,虽然程度相差很远。例如,我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严格,非常刻板,甚至很专制,我一直怕宠坏孩子,尤其是聪。我从来不许他选择弹琴作为终生事业,直到他十六岁,我对他的倾向与天分不再怀疑时才准许,而且迟至十八岁,我还时常提醒他的老师对他不要过分称赞。像我的母亲一样,我一直不断的给聪灌输淡于名利权势,不慕一切虚荣的思想。
      在教育的过程中,我用了上一代的方法及很多其他的方法,犯了无数过错,使我时常后悔莫及,幸而两个孩子都及早脱离了家庭的规范与指导。聪一定告诉过你,他十五岁时一个人在昆明待了两年,不过,他在处世方面并没有学得更练达,这一方面归咎于他早年在家庭所受的教育不健全;一方面归咎于我自己的缺点,一方面又由于他性格像妈妈,有点过分随和,所以很难养成自律的习惯,以及向世界挑战的勇气。
      在艺术方面,你父亲的荣誉,他的独特与早熟,一生经历过无数危机,在外人眼中却一帆风顺,处处都树立榜样,表演了一出最感人最生动的戏剧,在心理及美学方面,发人深省,使我们得以窥见一位名人及大音乐家的心灵。这本书也给年轻人上了最宝贵的一课(不论是对了解音乐或发展演奏及技巧而言),尤其是聪。甚至你,亲爱的弥拉,你也该把这本书再读一遍,我相信读后可以对你父亲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顺便一提,没有人可以夸口彻底了解自己的亲人,尽管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了解他的性格,他那崇高的品德,以及辉煌的艺术成就。此外,把这本书用心细读,你可以学习很多有关人生的事:你父亲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勇慷慨的事迹,他在柏林(在犹太难民营中)以后在以色列对自己信念所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使你可以看出,他虽然脾气随和,性情和蔼,可是骨子里是个原则坚定。性格坚强的人。一旦你们必须面对生活中真正严重的考验时,这些令人赞赏的品格一定可以成为你俩不能忽忘的楷模,我在中文信中告诉了聪,希望能有时间为这本精彩的书写篇长评,更确切的说,是为你父亲非凡的一生写篇长评。我现在所说的只是个粗略的概梗(而且是随便谈的),漫谈我看了这本书之后的印象与心得,要使你充分了解我的兴奋,聊聊数语是不足尽道的。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晚
      亲爱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乐》和你岳父的传记,同日收到。接连三个下午看完传记,感想之多,情绪的波动,近十年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经历。写当代人的传记有一个很大的便宜,人证物证多,容易从四面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证,核对。当然也有缺点:作者与对象之间距离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观事实和真正的面目;当事人所牵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无顾虑,内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见难免打很大的折扣。总的说来,玛奇陶夫写得很精彩;对人生,艺术,心理变化部有深刻的观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趣味]不错,没有过分的恭维。作者本人的修养和人生观都相当深广。许多小故事的引用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读者,而是旁敲侧击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马上想像得到,此书对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儿童的部分,天才儿童的成长及其苦闷的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闭门(不是说绝对退隐,而是独自摸索)补课,两次的婚姻和战时战后的活动,都引起我无数的感触。关于教育,你岳父的经历对你我两人都是一面镜子。我许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曳有许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们开明。我很庆幸没有把你关在家里太久,这也是时代使然,也是你我的个性同样倔强使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摩擦与冲突,甚至是反目,当时虽然对双方都是极痛苦的事,从长里看对儿女的成长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岳母的骄傲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与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没有一个宗教不教人谦卑和隐忍,不教人克制骄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对待老友Goldman[哥尔门]的态度,对伊虚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责备,竟是发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儿女从小轻视金钱权势,不向政治与资本家低头,不许他们自满,唯恐师友宠坏他们,这一切当然是对的。她与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面,当然也是正确的,可敬可佩的;可是归根结蒂,她始终没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只笼笼统统说要儿女做一个好人,哪怕当鞋匠也不妨;她却并未给好人(honest man)二字下过定义。在我看来,她的所谓好人实在是非常狭小的,限于respectable[正派的]而从未想到更积极更阔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会鼓励孩子“培养自己以便对社会对人类有所贡献”。她绝未尊敬艺术,她对真、美、善毫无虔诚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别人自告奋勇帮助伊虚提(如埃尔曼资助他去欧洲留学,哥尔门送他Prince K[王子K]……小提琴等等)并不有所感动,而只觉得自尊心受损。她从未认识人的伟大是在于帮助别人,受教育的目的只是培养和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绝对不是盲目的自我扩张。曼纽欣老夫人只看见她自己,她一家,她的和丈大的姓氏与种族;所以她看别人的行为也永远从别人的自私出发。自己没有理想,如何会想到茫茫人海中竞有具备理想的人呢?她学问丰富。只缺少一个高远的理想作为指南针。她为人正直,只缺少忘我的牺牲精神一一她为儿女是忘我的,是有牺牲精神的;但“为儿女”实际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急公好义。慷慨豪侠的仁慈!幸亏你岳父得天独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没有给他的东西,他从音乐中吸收了,从古代到近代的乐曲中,从他接触的前辈,尤其安内斯库身上得到了启示。他没有感染他母亲那种狭窄、闭塞、贫乏、自私的道德观(即西方人所谓的prudery[拘谨])。也幸而残酷的战争教了他更多的东西,扩大了他的心灵和胸襟,烧起他内在的热情……你岳父今日的成就,特别在人品和人生观方面,可以说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虽有母如此,亦不受影响]。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众欣赏你岳父的地方(仍是指艺术以外的为人),他父母未必体会到什么伟大。但他在海牙为一个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巴哈]的Chaconne[夏空]①,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对犹太难民的说话,以后在以色列的表现等等,我认为是你岳父最了不起的举动,符合我们威武不能屈的古训。
      书中值得我们深思的段落,多至不胜枚举,对音乐,对莫扎特,巴哈直到巴托克的见解;对音乐记忆的分析,小提琴技术的分析,还有对协奏曲和你一开始即浸音乐的习惯完全相似的态度,都大有细细体会的价值。他的两次re-study[重新学习]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一四五你都可以作为借鉴。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说对某些具体的实例—一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看了传记,好像对人物有厂相当认识,其实还不过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温和,从小隐忍惯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话,我不敢下任何断语。可是世界上就是到处残缺,没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说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弥拉的母亲又未尝使他幸福。他现在的夫人的确多才多艺,精明强干,而连带也免不了多才多艺和精明强干带来的缺点。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对你岳父的看法不错,那也只能希望他的艺术良心会再一次觉醒,提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再来一次严格的自我批评。是否会有这幸运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发展总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样:低潮之后还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转,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来一个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说对人要“盖棺论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极有意义。例如埃尔加抗议纽门(Newman)对伊虚提演奏他小提琴协奏曲的评论:纽门认为伊虚提把第二乐章表达太甜太luscious[腻],埃尔加说他写的曲子,特别那个主题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腻],“难道英国人非板起面孔不可吗?我是板起面孔的人吗?”可见批评家太着重于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评家竟熟视无睹,而把他所不赞成的表现归罪于演奏家。而纽门还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兼批评家呢!可叹学问和感受和心灵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灵也往往不与学问合流,要不然人类的文化还可大大的进一步呢?巴托克听了伊虚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后说:“我本以为这样的表达只能在作曲家死了长久以后才可能。”可见了解同时代的人推陈出新的创造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们又不能执著Elgar[埃尔加]①对Yehudi[伊虚提]②的例子,对批评家的言论一律怀疑。我们只能依靠自我批评精神来作取舍的标准,可是我们的自我批评精神是否永远可靠,不犯错误呢(infallible)?是否我们常常在应该坚持的时候轻易让步而在应当信从批评家的时候又偏偏刚愎自用、顽固不比呢?我提到这一点,因为你我都有一个缺点:“好辩”;人家站在正面,我会立刻站在反面;反过来亦然。而你因为年轻,这种倾向比我更强。但愿你慢慢的学得客观、冷静、理智,别像古希腊人那样力争辩而争辩!
      阿陶夫·蒲希和安内斯库①两人对巴哈Fugue[赋格曲]②主题的forte ordolce[强或柔]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大多的书本知识要没有高度的理解力协助,很容易流于教条主义,成为学院派。
      另一方面,Ysaye[伊萨伊]③要伊虚提拉arpeggio[琵音]的故事,完全显出一个真正客观冷静的大艺术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识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处的“巨眼”。青年人要寻师问道,的确要从多方面着眼。你岳父承认跟Adolph Busch[呵陶夫·蒲希]④还是有益的,尽管他气质上和心底里更喜欢安内斯库。你岳父一再后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萨伊的暗示。因此我劝你空下来静静思索一下,你几年来可曾听到过师友或批评家的一言半语而没有重视的。趁早想,趁早补课为妙!你的祖岳母说:“我母亲常言,只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钉子方始回头;聪明人看见别人吃亏就学了乖。”此话我完全同意,你该记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后我说过在上信同样的话,记得我说的是:“家里嘱咐你的话多听一些,在外就不必只受别人批评。”大意如此。
      你说过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导过Anni Fischer[安妮,费希尔]的,千万上门去请教,便是去一二次也好。你有足够的聪明,人家三言两语,你就能悟出许多道理。可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聪明到不需要听任何人的意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你去美访问以前就该去拜访那位老人家!亲爱的孩子,听爸爸的话,安排时间去试一试好吗?一—再附带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听“不入耳之言”才会有所得,你得随时去寻访你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伊萨伊!
      话愈说愈远一一也许是愈说愈近了。假如念的书不能应用到自己身上来,念书干嘛?
      你岳父清清楚楚对他自幼所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反响。他一再声明越少替儿童安排他们的前途越好。这话其实也只说对了一部分,同时也得看这种放任主义如何执行。要是有时间与精力,这样一本书可以让我写一篇上万字的批评。但老实说,我与伊虚提成了亲家,加上狄阿娜夫人so sharp and so witty[如此精明机智],我也下笔有顾忌,只好和你谈谈。
      最后问你一句:你看过此书没有?倘未看,可有空即读,而且随手拿一支红笔,要标出(underline)精彩的段落。以后有空还得再念第二三遍。弥拉年轻,未经世事,我觉得她读了此书并无所得。
      妈妈送了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未免太不礼貌。尤其我们没有真好的东西给她(环境限制),可是“礼轻心意重”,总希望受的人接受我们一份情意。倘不是为了身体不好,光是忙,不能成为一声不出的理由。这是体统和规矩问题。我看她过去与后母之间不大融洽;说不定一半也由于她太“少不更事”。—一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周到],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释,这不过是一例,做人是对整个社会,不仅仅是应付家属。但对近亲不讲礼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亲友。——以上种种,你需要掌握时机,候她心情愉快的当口委婉细致,心平气和,像对知己朋友进忠告一般的谈,假如为了我们使你们小夫妇俩不欢,是我极不愿意的。你总得让她感觉到一切是为她好,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待人处世];而绝非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这件微妙的任务希望你顺利完成!对你也是一种学习和考验。忠言逆耳,但必须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态度,对方才能接受。
      ①夏空,缓慢的三拍子舞曲,盛行于十七世纪。①埃尔加(1857—1934),英国作曲家。②伊虚提,即伊虚提·曼纽因(Yehudi Menuhin)。①安内斯库(GeorgesEnesco,1881—1955),罗马尼亚小提琴家、作曲家。②赋格曲,一种多声部乐曲。③伊萨伊(1858—1931),比利时提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④阿陶夫·蒲希(J891—1952),德国提琴家和作曲家。
      一九六一年七月八日上午
      在过去的农业社会里,人的生活比较闲散,周围没有紧张的空气,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还能对付。现在时代大变,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会像一个瞬息不停的万花筒,生存竞争的剧烈,想你完全体会到了。最好作事要有计划,至少一个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万不得已切勿临时打乱。你是一个经常出台的演奏家,与教授、学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乱得多,不容易控制。但愈忙乱愈需要有全面计划,我总觉得你大被动,常常be carried away[失去自制力],被环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带着走,从长远看,不是好办法。过去我一再问及你经济情况,主要是为了解你的物质基础,想推测一下再要多少时期可以减少演出,加强学习——不仅仅音乐方面的学习。我很明白在西方社会中物质生活无保障,任何高远的理想都谈不上。但所谓物质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准,其次要看你会不会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经常有规律的储蓄。生活水准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坏程度、高低等级多至不可胜计的;究竟自己预备以哪一种水准为准,需要想个清楚,弄个彻底,然后用坚强的意志去贯彻。唯有如此,方谈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财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钱不解决问题;相反,正因为瞧不起金钱而不加控制,不会处理,临了竟会吃金钱的亏,做物质的奴役。单身汉还可用颜回的刻苦办法应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弥拉也会甘于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实际了。为了避免落到这一步,倒是应当及早定出一个中等的生活水准使弥拉能同意,能实践,帮助你定计划执行。越是轻视物质越需要控制物质。你既要保持你艺术的尊严,人格的独立,控制物质更成为最迫切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这个论点,就得及早行动。
      经济有了计划,就可按照目前的实际情况定一个音乐活动的计划。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笔收入应该事先做好预算;切勿钱在手头,撒漫使花,而是要作为今后减少演出的基础一一说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说音乐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乐还不过是艺术中的一支,学问中的一门。望洋兴叹是无济于事的,要钻研仍然要定计划——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质生活的基础有密切关系。你结了婚,不久家累会更重;尔已站定脚跟,但最要防止将来为了家累,为了物质基础不稳固,不知不党的把演出、音乐为你一家数口服务。古往今来——尤其近代,多少艺术家包括各个到中年部门的以后走下坡路,难道真是他们愿意的吗?多半是为家庭拖下水的,而已拖下水的经过完全出于不知不觉。孩子,我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长篇累犊的告诫。现在正是设计你下一阶段生活的时候,应当振作精神,面对当前,眼望将来,从长考虑,何况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内,会有一个你觉得非退隐一年二年不可的时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过这一关。你得及早准备。最近三个月,你每个月都有一封长信,使我们好像和你对面谈天一样:这是你所能给我和你妈妈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万里外的游子归鸿使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光彩和生气。希望以后信中除了艺术,也谈谈实际问题。你当然领会到我做爸爸的只想竭尽所能帮助你进步,增进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烦琐吧?   


      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
      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教我们特别高兴: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个月来(在杰老师心中己是一年多了),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一旦实现,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一—写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末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又得推迟十天了。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间,九月二十二日以前,你都有空闲的时间,除了出门休息(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以外,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大太,向她请教。尤其维也纳派(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那种所谓repose[和谐恬静]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于追求细节太过,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据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玻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今后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从了高明的指点,你回头是岸,纠正起来是极快的,只是别矫枉过正,望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泉—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和谐恬静],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有点儿像陶靖节、杜甫(某一部分田园写景)、苏东坡、辛稼轩(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但我还捉摸下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和谐恬静],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一派是浑身投入,忘其所以,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情绪的激动,呼吸的起伏,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Sarah 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①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一派刻划人物维妙维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从来不流于“狂易”之境。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即是能人能出的那句老话)。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以艺术而论,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涛的美,疾风暴雨之美,或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星星的闪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满无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生活艺术。
      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但你还年轻,出台太多,往往体力不济,或技巧不够放松,难免临场紧张,或是情不由己,becarried away[难以自抑]。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
      国内形势八个月来逐渐改变,最近周总理关于文艺工作十大问题的报告长达八小时,内容非常精彩。惟尚未公布,只是京中极高级的少数人听到,我们更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敢轻易传达。总的倾向是由紧张趋向缓和,由急进趋向循序渐进。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会有更明朗的轮廓出现。
       ①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女演员。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己;另一时期义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夜
      亲爱的孩子,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兴万分。你最近的学习心得引起我许多感想。杰老师的话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会学的人举一反三,稍经点拨,即能跃进。不会学的不用说闻一以知十,连闻一以知一都不容易办到,甚至还要缠夹,误入歧途,临了反抱怨老师指引错了。所谓会学,条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还要足够的人生经验。……现代青年头脑太单纯,说他纯洁固然不错,无奈遇到现实,纯洁没法作为斗争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弯路。玩世不恭,cynical[愤世嫉俗]的态度当然为我们所排斥,但不懂得什么叫做cynical[愤世嫉俗]也反映人世太浅,眼睛只会朝一个方向看。周总理最近批评我们的教育,使青年只看见现实世界中没有的理想人物,将来到社会上去一定感到失望与苦闷。胸襟眼界狭小的人,即使老辈告诉他许多旧社会的风俗人情,也几乎会骇而却走。他们既不懂得人是从历史上发展出来的,经过几千年上万年的演变过程才有今日的所谓文明人,所谓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窥豹之弊。这种人倘使学文学艺术,要求体会比较复杂的感情,光暗交错,善恶并列的现实人生,就难之又难了。要他们从理论到实践,从抽象到具体,样样结合起来,也极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论→实践,实践→理论,具体→抽象,抽象→具体中不断来回,任何学问都难以入门。
      以上是综合的感想。现在谈谈你最近学习所引起的特殊问题。
      据来信,似乎你说的relax[放松]不是五六年以前谈的纯粹技巧上的relax[放松],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绪、思想上的一种安洋、闲适、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牵涉到技术,也是表现上述意境的一种相应的手法,音色与tempo rubato[弹性速度]等等。假如我这样体会你的意思并不错,那我就觉得你过去并非完全不能表达relax [闲适]的境界,只是你没有认识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确有那种relax[闲适]的精神。一年多以来,英国批评家有些说你的贝多芬(当然指后期的朔拿大)缺少那种viennese repose[维也纳式闲适],恐怕即是指某种特殊的安闲、恬淡、宁静之境,贝多芬在早年中年剧烈挣扎与苦斗之后,到晚年达到的一个peaceful mind[精神上清明恬静之境],也就是一种特殊的serenity[安详](是一种resignation[隐忍恬淡,心平气和]产生的serenity[安详])。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静之境也因人而异,贝多芬的清明恬静既不同于莫扎特的,也不同于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较高的批评家、音乐家以及听众耳中就会感到气息不对,风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这种看法来说明你为何在弹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时能完全relax[放松],而遇到贝多芬与舒伯特就成问题。另外两点,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大多的drama[跌宕起伏,戏剧成份],把主观的情感加诸原作;二是你的个性与气质使你不容易relax[放松],除非遇到斯卡拉蒂与莫扎特,只有轻灵、松动、活泼、幽默、妩媚、温婉而没法找出一点儿借口可以装进你自己的drama[激越情感]。因为莫扎特的drama[感情气质]不是十九世纪的drama[气质],不是英雄式的斗争,波涛汹涌的感情激动,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狂热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激越,激烈]气息绝对应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风情]和诙谐、俏皮、讥讽等等,你倒也很能体会;所以能把莫扎特表达得恰如其分。还有一个原因,凡作品整体都是relax[安详,淡泊]的,在你不难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闲逸]的作品,如萧邦,因为与你气味相投,故成绩也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隐忍恬淡如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准。你目前的发展阶段,已经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当强,手指神经很驯服的能听从头脑的指挥,故一朝悟出了关键所在的作品精神,领垂到某个作家的relax[闲逸恬静]该是何种境界何种情调时,即不难在短时期内改变面目,而技巧也跟着适应要求,像你所说“有些东西一下子显得容易了”。旧习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绝,你也分析得很彻底:悟是一回事,养成新习惯来体现你的“悟”是另一回事。
      最后你提到你与我气质相同的问题,确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过敏,容易紧张。而且凡是热情的人多半流于执著,有fanatic[狂热]倾向。你的观察与分析一点不错。我也常说应该学学周伯伯那种潇洒,超脱,随意游戏的艺术风格,冲淡一下大多的主观与肯定,所谓positivism[自信独断]。无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时个性竟是顽强到底,什么都扭它不过。幸而你还年轻,不像我业已定型;也许随着阅历与修养,加上你在音乐中的熏陶,早晚能获致一个既有热情又能冷静,能入能出的境界。总之,今年你请教Kobos[卡波斯]①太太后,所有的进步是我与杰老师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并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朴素、闲适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土报》评论你两次萧邦音乐会所说的。附带又想起批评界常说你追求细节太过,我相信事实确是如此,你专追一门的劲也是fanatic[狂热]得厉害,比我还要执著。或许近二个月以来,在这方面你也有所改变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视整体,雕琢细节而动摇大的轮廓固谈不上艺术;即使不妨碍完整,雕琢也要无斧凿痕,明明是人工,听来却宛如天成,才算得艺术之上乘。这些常识你早已知道,问题在于某一时期目光大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聪,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说“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一旦醒悟,回头一看,自己就会大吃一惊,正如五五年时你何等欣赏弥盖朗琪利,最近却弄不明白当年为何如此着迷。
      ①卡波斯(1893-1973),匈牙利出生的英国钢琴家和钢琴教育家。①哈泼齐巴(一九八二年病故)和雅尔太是曼纽因的大妹妹和小妹妹。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克忒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法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优雅]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贴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克忒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晒。
      从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岳父说话不多而含蓄甚深,涵养功夫极好,但一言半语中流露出他对人生与艺术确有深刻的体会。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么严格的纪律而论,能长成为今日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在艺术上保持鲜明的个性,己是大不容易的了;可见他秉性还是很强,不过藏在内里,一时看不出罢了。他自己在书中说:“我外表是哈泼齐巴,内心是雅尔太。”①但他坚强的个性不曾发展到他母亲的路上,没有那种过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尽管那本传记经过狄安娜夫人校阅,但其中并无对狄安娜特别恭维的段落,对诺拉②亦无贬词——这些我读的时候都很注意。上流社会的妇女总免不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在西方社会中应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仍须从大事情大原则上察看一个人的品质。希望你竭力客观,头脑冷静,前妻的子女对后母必有成见,我们局外人只能以亲眼目睹的事实来判断,而且还须分析透彻。年轻人对成年人的看法往往不大公平,何况对待后母!故凡以过去的事力论证的批评最好先打个问号,采取保留态度,勿急于下断语。家务事曲折最多,单凭一面之词难以窥见真相。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日中午
      感慨在英文中如何说,必姨来信说明如下:“有时就是(deeply)affecied,(deeply)moved[(深受)影响,(深受)感动];有时是(He is)affected with painful recollections [(他)因痛苦的往事而有所感触] the music[音于](或诗或文)calls forth painful meniories[引人追思、缅怀痛苦的往事]或stirs up painful(or mournful, melancholy)memories[激起对痛苦(忧伤,伤感)往事的追思]。如嫌painful[痛苦]太重,就说那音乐starts a train of melancholy thoughts,( sorrowfull, mournful,sad)thoughts [引起连串忧思(优伤,哀伤,悲哀)的追思]。对人生的慨叹有时不用memory,recollection[回忆],追思],就用reflection[反应,反映],形容词还是那几个,e.g. HiS letter is full of sad reflections on life[他的来信充满对人生的慨叹]。”
      据我的看法,“感慨”、“慨叹”纯是描写中国人特殊的一种心理状态,与西洋人的recollection[追恩]固大大不同,即与refleciion[反应,反映]亦有出入,故难在外文中找到恰当的equivalent [对等字眼]。英文的recollcction[追思]太肯定,太“有所指”;reflection[反应,反映]又嫌太笼统,此字本义是反应、反映。我们的感慨只是一种怅惘、苍茫的情绪,说sad[悲伤]也下一定sad[悲伤],或者未免过分一些;毋宁是带一种哲学意味的mood[情绪],就是说感慨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但有思想的成分。
      从去年冬天起,党中央颁布了关于农业工作十二条,今年春季又扩充为六十条,纠正过去人民公社中的歪风(所谓乱刮共产风),定出许多新的措施,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增加物质报酬,刺激生产。大半年以来农村情况大有改变,农民工作都有了劲,不再拖拉,磨洋工。据说六十条是中央派了四十人的调查团,分别深入各地,住在农民家中实地调查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可见党对人民生活的关心,及时大力扭转偏差,在天灾频仍的关头提出“大办农业,大种粮食”的口号。我个人感觉:人事方面,社会主义制度下最重要的关键仍然要消灭官僚主义;农业增产要达到理想指标必须机耕与化肥两大问题基本解决以后才有可能。并且吾国人民的饮食习惯倘不逐渐改变,不用油脂和蛋白、肉类,来代替大量的淀粉,光靠各类增产还是有困难。吾国人口多,生育率高,消耗淀粉(米、麦、高粱及一切杂粮)的总量大得惊人,以绝大部分的可耕地种谷类所能供应人的热力(即加洛里),远不如少量面积种油脂作物所能供应人的热量为多。在经济核算上,在国民健康观点上,油脂的价值远过于谷类。我们工农阶级的食物,油脂与淀粉质消耗的比例,正好和西欧工农在这两类上的比例相反。结果我们的胃撑得很大,到相当年纪又容易下垂,所得营养却少得可怜。——但要改变大家几千年来多吃谷类的习惯大不容易,至少也要一二代才能解决。同时增加油脂作物和畜牧生产也是件大事。以上仅仅是我个人的感想,社会上尚未听见有人提出。
      教育与文艺方面,半年来有不少党中央的报告,和前几年的看法做法也大存不同。对知识分子思想水平的要求有所调整,对红专问题的标准简化为:只要有国际主义爱国主义精神,接受马列主义,就算红。当然红与专都无止境,以之为终身努力的目标是应该的,但对目前知识分子不能要求过高,期望太急。文艺创作的题材亦可不限于工农兵,只消工农兵喜爱,能为工农兵看了以后消除疲劳也就是为工农兵服务。政治固然是判断作品的第一标准,但并非“唯一的”标准。以后要注意艺术性。学校教育不能再片面强调政治,不能停了课“搞运动”。周扬部长与陈副总理都提到工厂不搞生产如何成为工厂,学校不搞学习如何成为学校;今后培养青年一定要注重业务,要“专”,决不允许红而不专。诸如此类的指示有许许多多,大致都根据以上说的几个方针。问题在于如何执行,如何贯彻。基层干部的水平不可能一转眼就提高,也就不可能一下子正确领会党中央的政策与精神。大家“拨一拨、动一动”的惰性已相当深,要能主动掌握,彻底推行中央决定,必须经过长时期的教育与自我教育。”国家这样大,人这么多,摊子摆得这么多、这么大,哪里一下就能扭转错误!现在只是调整方向方针,还未到全面实现的阶段。不过有此转变已经是可喜之至了。
      以往四年简直不和你谈到这些,原因你自会猜到。我的感想与意见写起来也许会积成一厚本:我吃亏的就是平日想的大多,无论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头巷尾所见所闻,都引起我许多感想;更吃亏的是看问题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说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发见症结为时太早:许多现在大家承认为正确的意见,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在那时的形势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后,所以有那些看法。
      九月是你比较空闲的一月,我屡次要你去博物馆看画,无论如何在这个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标看哪一时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与中期文艺复兴(意大利派)也许对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帮助。造型艺术与大自然最能培养一个人身心的relax[舒泰]!你的中文信并未退步,辞汇也仍丰富,只是作主词的“我”字用得太多,不必要的虚字也用多了些。因你时间有限,我不苛求;仅仅指出你的毛病,让你知道而已。
      ②诺拉是曼纽因的前妻。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晨
      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观感,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去秋你信中说到培养弥拉,不知事实上如何作?也许你父母数十年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还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闲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种方法。或是饭前饭后或是下午喝茶(想你们也有英国人喝tea的习惯吧?)的时候,随便交换交换意见,无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处:启发,批评,不知不党的提高自己,提高对方,总不能因为忙,各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少女少妇更忌精神上的孤独。共同的理想,热情,需要长期不断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兴奋时说几句空话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经的说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只要一言半语中处处贯彻你的做人之道和处世的原则。孩子,别因为埋头于业务而忘记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标,别为了音乐的艺术而抛荒生活的艺术。弥拉年轻,根基来固,你得耐性细致,孜孜不倦的关怀她,在人生琐事方面,读书修养方面,感情方面,处处观察,分析,思索,以诚挚深厚的爱作原动力,以冷静的理智作行动的指针,加以教导,加以诱引,和她一同进步!倘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千万告诉我们,可帮你出主意解决。你在音乐艺术中固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人生艺术中,婚姻艺术中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你爸爸妈妈最关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系。而且你很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人生没法与艺术分离,所以要对你的艺术有所贡献,家庭生活与夫妇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满。——语重心长,但愿你深深体会我们爱你和爱你的艺术的热诚,从而在行动上彻底实践!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大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于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我在中文信中谈的问题,你都可挑出一二题目与她讨论;我说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诉她:这叫做旁敲侧击,使她更了解我们,我知道她家务杂务,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故至今不敢在读书方面督促她。我屡屡希望你经济稳定,早日打定基础,酌量减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闲暇,一方面也是为了弥拉的晋修。(要人晋修,非给他相当时间不可。)我一再提议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馆欣赏名作,大半为了你,一小半也是为了弥拉。多和大自然与造型艺术接触,无形中能使人恬静旷达(古人所云“荡涤胸中尘俗”,大概即是此意),维持精神与心理的健康。在众生万物前面不自居为“万物之灵”,方能法除我们的狂妄,打破纸醉金迷的俗梦,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同时扩大我们的同情心。欣赏前人的剧迹,看到人类伟大的创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势弄得悲观,从而鞭策自己,竭尽所能的在尘世留下些少成绩。以上不过是与大自然及造型艺术接触的好处的一部分;其余你们自能体会。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下午
      前几日细细翻阅你六○、六一两年的节目,发觉你练的新作品寥寥无几。一方面演出大多,一方面你的表达方式与技术正在波动与转变,没有时间精力与必要的心情练新作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为长久之计,不能不及早考虑增加“曲码”的问题。预计哪一年可腾出较多的时间,今后的日课应如何安排以便挤出时间来,起居生活的细节应如何加速动作,不让占去很多工作时间……都有待于仔细筹划。
      在英国演出现代作品的机会太少,在美澳两洲是否较多呢?可是放下已久的东西,如在华沙时练好的普罗利菲埃夫与肖斯塔科维奇的朔拿大,以及巴托克的协奏曲,恐非短时期的温习就能拿出去登台,是不是?可是这一方面的学习计划不妨与我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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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14:02:20 |只看该作者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深夜
      八九两月你统共只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没我多担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绸缪,切勿到后来悔之无及。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夭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音乐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的用想像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专业与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创新的,我也不是有创新才具的人:长年关在家里不致在业务上有什么坏影响。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的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大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你既从小熟读克利斯朵夫,总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与大自然的关系吧?还有造型艺术,别以家中挂的一些为满足:于么不上大不列颠博物馆去流连一下呢?大概你会回答我说没有时间:做了这样就得放弃那样。可是暑假中比较空闲,难道去一二次郊外与美术馆也抽不出时间吗?只要你有兴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术馆,在心爱的一二幅画前面呆上一刻钟半小时。不必多,每次只消集中一二幅,来回统共也花不了一个半小时;无形中积累起来的收获可是不小呢!你说我信中的话,你“没有一句是过耳不入”的;好吧,那末在这方面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酝酿,考虑我的建议,有机会随时试一试,怎么样?行不行呢?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弥拉比你小五岁,应该是喜欢活动的年纪。你要是闭户家居,岂不连带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气质,倒也很爱艺术与大自然,那就更应该同去欣赏,对彼此都有好处。只有不断与森林,小溪,花木,鸟兽,虫鱼和美术馆中的杰作亲炙的人,才会永远保持童心,纯洁与美好的理想。培养一个人,空有志愿有什么用?主要从行动着手!无论多么优秀的种籽,没有适当的环境、水土、养分,也难以开花结果,说不定还会中途变质或夭折。弥拉的妈妈诺拉本性何尝不好、不纯洁,就是与伊虚提之间缺少一个共同的信仰与热爱,缺少共同的devoiion[努力目标],才会如此下常即使有了共同的理想与努力的目标,仍然需要年纪较长的伙伴给她熨贴的指点,带上健全的路,帮助她发展,给她可能发展的环境和条件。你切不可只顾着你的艺术,也得分神顾到你一生的伴侣。二十世纪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纪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紧张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乱得多,更有赖于一个贤内助。所以分些精神顾到弥拉(修养、休息、文娱活动……),实际上仍是为了你的艺术;虽然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之大却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点——脾气暴躁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弥拉也像你妈妈一样和顺。在西方女子中,我与你妈妈都深切感到弥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气了,你该知足,该约制自己。天下父母的心总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只要我一旦离开世界的时候,对你们俩的结合能有确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极大的酬报了!
      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后最忙的时期,也是出入重大的关头;旅途辛苦,演出劳累,难免神经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制一切,处处为了此行的使命,与祖国荣辱攸关着想。但愿你明年三月能够以演出与性情脾气双重的成功报告我们,那我们真要快乐到心花怒放了!
      另一问题始终说服不了你,但为你的长久利益与未来的幸福不得不再和你咦叨。你历来厌恶物质,避而不谈;殊不知避而不谈并不解决问题,要不受物质之累,只有克服物质、控制物质,把收支情况让我们知道一个大概,帮你出主意妥善安排。唯有妥善安排才能不受物质奴役。凡不长于理财的人少有不吃银钱之苦的。我和你妈妈在这方面自问还有相当经验可给你作参考。你怕烦,不妨要弥拉在信中告诉我们。她年少不更事,只要你从旁怂恿一下,她未始不愿向我们学学理财的方法。你们早晚要有儿女,如不及早准备,临时又得你增加演出来弥补,对你的艺术却无稗益。其次要弥拉进修,多用些书本功夫也该给她时间;目前只有一个每周来二次的maid[女佣人],可见弥拉平日处理家务还很忙。最好先逐步争取,经济上能雇一个每日来帮半天的女佣。每年暑假至少要出门完全休息两星期。这种种都得在家庭收支上调度得法,定好计划,方能干半年或一年之后实现。当然主要在于实际执行而不仅仅是一纸空文的预算和计划。唱片购买也以随时克制为宜,勿见新即买。我一向主张多读谱,少听唱片,对一个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帮助更大。读谱好比弹琴用Urtext①,听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t,[编]的谱。何况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后不一定永远当演奏家;假定还可能向别方面发展,长时期读谱也是极好的准备。我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不论为目前或将来,尤其为将来。你忙,没空闲来静静的分析,考虑;倘我能代你筹划筹划,使我身后你还能得到我一些好处——及时播种的好处,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① urtext,德文字,相当于英文的originaltext,原谱版本,通常指1900年以前的音乐的原谱版本,即未经他人编辑、整理或注释的原始曲谱。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夜
      孩子,你跟爸爸相似的地方太多了,连日常生活也如此相似,老关在家里练琴,听唱片,未免太单调。要你出去走走,看看博物馆,无非是调剂生活,丰富你的精神生活。你的主观、固执,看来与爸爸不相上下,这个我是绝对同情弥拉的,我决不愿意身受折磨会在下一代的儿女身上重现。——你是自幼跟我在一起,生活细节也看得多,你是最爱妈妈的,也应该是最理解妈妈的,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上豪劣绅的欺侮压迫,二十四岁上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IH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爸爸常常抱恨自己把许多坏脾气影响了你,所以我们要你及早注意,克制自己,把我们家上代悲剧的烙印从此结束,而这个结束就要从你开始,才能不再遗留到后代身上去。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七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两个月以来,我的工作越来越重:翻译每天得花八小时,再加上额外工作如见客、看信、回信等,我的头脑通常每天得保持活跃十一、二小时,几乎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甚至星期天,由于有那么多信件以及平时未完的事有待清理,也是整日忙碌的。你看,在脑力活动上聪就像我,我并非不想去公园里散散步或者逛逛古董铺,实在是没有这种闲暇,工作对我来说变成一种激情,一种狂热,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对我有所神益,使我在临睡之前,多少有些自我满足的感觉,弥拉也许会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四日下午
      聪,亲爱的孩子,又快一个月没给你写信了。你们信少,我们的信也不知不觉跟着减少。你在外忙得昏天黑地,未必有闲情逸致读长信;有些话和你说了你亦过日即忘;再说你的情形我们一无所知,许多话也无从谈起。十日收到来电,想必你们俩久不执笔,不免内疚,又怕我们着急之故吧?不管怎样,一个电报引得妈妈眉开颜笑,在吃饭前说:“开心来……”我问:“为什么?”她说:“为了孩子。”今天星期日,本想休息,谁知一提笔就写了七封信,这一封是第八封了。从十一月初自苏州回来后,一口气工作到今,赛过跑马拉松,昨天晚上九点半放下笔也感到脑子疲惫得很了。想想自己也可笑,开头只做四小时多工作,加到六小时,译一千字已经很高兴了;最近几星期每天做到八九小时,译到两千字,便又拿两千字作为新定量,好似老是跟自己劳动竞赛,抢“红旗”似的。幸而脑力还能支持,关节炎也不常发。只是每天上午泪水滔滔,呵欠连连;大概是目力用得过度之故。
      此次出外四月,收入是否预先定好计划?不管你们俩听从与否,我总得一再提醒你们。既然生活在金钱世界中,就不能不好好的控制金钱,才不致力金钱所奴役。
      当然,世界上到处没有两全之事,一切全赖自己掌握,目的无非是少受些物质烦恼,多一些时间献给学问和艺术。理想的世界始终是理想:无论天南地北,看不上眼的事总是多于看得上眼的。但求不妨碍你的钻研,别的一切也就可以淡然置之。烦闷徒然浪费时间。扰乱心绪,犯不上!你恐怕对这些也想过很多,旷达了不少吧?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亲爱的孩子,斐济岛来信,信封上写明挂号,事实并没有挂号,想必交旅馆寄,他们马虎过去了。以后别忘了托人代送邮局的信,一定要追讨收条。你该记得五五年波兰失落一长信,害得我们几个星期心绪不宁。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敏有二十六天没家信,打了两个电报去也不复,我们也为之寝食不安;谁知中间失落了二封信,而他又功课忙,不即回电,累我们急得要命。
      读来信,感触万端。年轻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气少接触还觉天真可爱,相处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们中国人总爱静穆,沉着,含蓄,讲taste[品味,鉴赏力],遇到silly[愚蠢,糊涂]的表现往往会作恶。生命力旺盛也会带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难堪。我们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觉。也许我自己的dogmatic[固执,武断]气味,人家背后己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国人这样来源复杂的民族究竟什么是他的定型,什么时候才算成熟。他们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欧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难民(新旧教都有,看欧洲哪个国家而定:大多数是新教徒——来自英法。旧教徒则来自荷兰及北欧),便是在事业上栽了筋斗的人,不是年轻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强盗和杀人犯。这些人的后代,反抗与斗争性特别强是不足为奇的,但传统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于绝无仅有也是想像得到的,只顾往前直冲,不问成败,什么都可以孤注一掷,一切只问眼前,冒起危险来绝不考虑值不值得,不管什么场合部不难视生命如鸿毛:这一等民族能创业,能革新,但缺乏远见和明智,难于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强,不免流于骄做,看事太轻易,未免幼稚狂妄。难怪资本主义到了他们手里会发展得这样快,畸形得这样厉害。我觉得他们的社会好像氏着一个癌:少数细胞无限止的扩张,把其他千千万万的细胞吞掉了;而千千万万的细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还自以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可是社会的发展毕竟太复杂了,变化太多了,不能凭任何理论“一以蔽之”的推断。比如说,关于美国钢琴的问题,在我们爱好音乐的人听来竟可说是象征音乐文化在美国的低落;但好些乐队水准比西欧高,又怎么解释呢?经理人及其他音乐界的不合理的事实,垄断,压制,扼杀个性等等令人为之发指;可是有才能的艺术家在青年中还是连续不断的冒出来:难道就是新生的与落后的斗争吗?还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强弯之未呢?美国音乐创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进呢,还是总的说来是趋向于消沉,以至于腐烂呢?人民到处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丑的,反动统治到处都是牛鬼蛇神;但在无线电、 TV[电视]、报刊等等的麻痹宣传之下,大多数人民的头脑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没领教过极端的物质文明,但三十年前已开始关心这个问题。欧洲文化界从第一次大战以后曾经几次三番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真正的答案只有未来的历史。是不是不穷不白就闹不起革命呢,还是有家私的国家闹出革命来永远不会彻底?就是彻底了,穷与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时间治好呢?有时我也像服尔德小说中写的一样,假想自己在另一个星球上,是另一种比人更高等的动物,来看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那时不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连生死问题都不知该不该肯定了。当然,我不过告诉你不时有这种空想,事实上我受着“人”的生理限制,不会真的虚无寂灭到那个田地的,而痛苦烦恼也就不可能摆脱干净,只有靠工作来麻醉自己了。
      辛西纳蒂,纽约,旧金山三处的批评都看到了一些样品,都不大高明(除了一份),有的还相当“小儿科”。至于弥拉讲的《纽约时报》的那位仁兄,简直叫人发笑。而《纽约时报》和《先驱论坛报》还算美国最大的两张日报呢!关于批评家的问题以及你信中谈到的其他问题,使我不单单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节场,更想起已尔扎克在《幻灭》(我正在译)第二部中描写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坛、报界、戏院的内幕。巴尔扎克不愧为现实派的大师,他的手笔完全有血有肉,个个人物历历如在目前,决不像罗曼罗兰那样只有意识形态而近于抽象的漫画。学艺术的人,不管绘画、雕塑、音乐,学不成都可以改行;画家可以画画插图、广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内装饰或手工业艺术品。钢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门徒。专搞批评的人倘使低能,就没有别的行业可改,只能一辈子做个蹩脚批评家,或竟受人雇佣,专做捧角的拉拉队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业的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一朝没有出路,自己一门毫无成就,无法立足时,都可以转业为批评家;于是批评界很容易成为垃圾堆。高明、严肃、有良心、有真知的见的批评家所以比真正的艺术家少得多,恐怕就由于这些原因:你以为怎样?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夜
      没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写信。重温巴托克,我听了很高兴,有机会弹现代的东西就不能放过,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对你的音乐感受也等于吹吹新鲜空气。
      这次弥拉的信写得特别好,细腻,婉转,显出她很了解你,也对你的艺术关切到一百二十分。从头至尾感情丰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进步。我得大大夸奖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门,到处受到华侨欢迎,对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让她看看我们的民族的气魄,同时也能培养她的热情豪侠。我早知道你对于夫妇生活的牢骚不足为凭。第一,我只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过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说话爱夸大,往往三分事实会说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后,特别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经过长时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渐知精识性,相处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终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许多影响呢,琐碎杂务最打扰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时间,经不起零星打搅。我们一年多观察下来,弥拉确是本性善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耐着性子,多过几年,一切小小的对立自会不知不觉的解决的。总而言之,我们不但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为你们二人一路和谐相处感到欣慰!
      在旧金山可曾遇到Lazeloff[拉洋洛大]老先生?你还记得十岁时李阿姨带你去请教过他吗?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夜
      今年春节假期中来客特别多,有些已四五年不见面了,雷伯伯也从芜湖间中(他于五八年调往安徽皖南大学),听了你最近的唱片,说你的萧邦确有特点,诗意极浓。近于李白的味道,此话与你数年来的感受不谋而合可见真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总是一拍即合的。雷伯伯远在内地,很少接触音乐的机会,他的提琴亦放弃多年,可是一听到好东西马上会感受。想你听了也高兴。他是你的开蒙钢琴老师,亦是第一个赏识你的人(五二年你在兰心演出半场,他事后特意来信,称道你沉浸在音乐内的忘我境界,国内未有前例),至今也仍然是你的知己。
      前信提到美国经理人的种种剥削,不知你为何不在他建议订下年合同时提出条件,倘仍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账单开出来,你就不考虑签新合同?你要是患得患失,就只能听人宰割;要是怕难为情,剥削者更是正中下怀。这一回的教训应当牢牢记住,以后与任何新经理人打交道,事先都该问明,除佣金外,还有哪些开支归艺术家负担,最好在合同上汀明,更有保障。还有灌唱片的事,恐怕也不免大受盘剥吧?                       
      一九六二年三月八日①
      亲爱的孩子,……对恋爱的经验和文学艺术的研究,朋友中数十年悲欢离合的事迹和平时的观察思考,使我们在儿女的终身大事上能比别的父母更有参加意见的条件。……首先态度和心情都要尽可能的冷静。否则观察不会准确。初期交往容易感情冲动,单凭印象,只看见对方的优点,看不出缺点,甚至夸大优点,美化缺点。便是与同性朋友相交也不免如此,对异性更是常有的事。许多青年男女婚前极好,而婚后逐渐相左,甚至反目,往往是这个原因。感情激动时期不仅会耳不聪,目不明,看不清对方;自己也会无意识的只表现好的方面;把缺点隐藏起来。保持冷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至于为了谈恋爱而荒废正业,或是影响功课或是浪费时间或是损害健康,或是遇到或大或小的波折时扰乱心情。
      所谓冷静,不但是表面的行动,尤其内心和思想都要做到。当然这一点是很难。人总是人,感情上来,不容易控制,年轻人没有恋爱经验更难维持身心的平衡,同时与各入的气质有关。我生平总不能临事沉着,极容易激动,这是我的大缺点。幸而事后还能客观分析,周密思考,才不致于使当场的意气继续发展,闹得不可收拾。我告诉你这一点,让你知道如临时不能克制,过后必须由理智来控制大局:该纠正的就纠正,该向人道歉的就道歉,该收篷时就收篷,总而言之,以上二点归纳起来只是:感情必须由理智控制。要做到,必须下一番苦功在实际生活中长期锻炼。
      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其次,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观察决不可简单化,而要耐心、细致、深入,经过相当的时间,各种不同的事故和场合。处处要把科学的客观精神和大慈大悲的同情心结合起来。对方的优点,要认清是不是真实可靠的,是不是你自己想像出来的,或者是夸大的。对方的缺点,要分出是否与本质有关。与本质有关的缺点,不能因为其他次要的优点而加以忽视。次要的缺点也得辨别是否能改,是否发展下去会影响品性或日常生活。人人都有缺点,谈恋爱的男女双方都是如此。问题不在于找一个全无缺点的对象,而是要找一个双方缺点都能各自认识,各自承认,愿意逐渐改,同时能彼此容忍的伴侣。(此点很重要。有些缺点双方都能容忍;有些则不能容忍,日子一久即造成裂痕。)最好双方尽量自然,不要做作,各人都拿出真面目来,优缺点一齐让对方看到。必须彼此看到了优点,也看到了缺点,觉得都可以相忍相让,不会影响大局的时候,才谈得上进一步的了解;否则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可是要完全看出彼此的优缺点;需要相当时间,也需要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故来考验;绝对急不来!更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论是好的结论或坏的结论)!唯有极坦白,才能暴露自己;而暴露自己的缺点总是越早越好,越晚越糟!为了求恋爱成功而尽量隐藏自己的缺点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当然,在恋爱中不知不觉表现出自己的光明面,不知不觉隐藏自己的缺点,不在此例。因为这是人的本能,而且也证明爱情能促使我们进步,往善与美的方向发展,正是爱情的伟大之处,也是古往今来的诗人歌颂爱情的主要原因。小说家常常提到,我们在生活中也一再经历:恋爱中的男女往往比平时聪明;读起书来也理解得快;心地也往往格外善良,为了自己幸福而也想使别人幸福,或者减少别人的苦难;同情心扩大就是爱情可贵的具体表现。
      事情主观上固盼望必成,客观方面仍须有万一不成的思想准备,为了避免失恋等等的痛苦,这一点“明智”我觉得一开头就应当充分掌握。最好勿把对方作过于肯定的想法,一切听凭自然演变。
      总之,一切不能急,越是事关重要,越要心平气和,态度安详,队长考虑,细细观察,力求客观!感情冲上高峰很容易,无奈任何事物的高峰(或高潮)都只能维持一个短时间,要久而弥笃的维持长久的友谊可很难了。……除了优缺点,俩人性格脾气是否相投也是重要因素。刚柔、软硬、缓急的差别要能相互适应调剂。还有许多表现在举动、态度、言笑、声音……之间说不出也数不清的小习惯,在男女之间也有很大作用,要弄清这些就得冷眼旁观慢慢咂摸。所谓经得起考验乃是指有形无形的许许多多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人家一举一动所引起的反应即是无形的批评),诗人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但不盲目的爱毕竟更健全更可靠。
      人生观世界观问题你都知道,不用我谈了。人的雅俗和胸襟气量倒是要非常注意的。据我的经验:雅俗与胸襟往往带先天性的,后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故交往期间应该注意对方是否有胜于自己的地方,将来可帮助我进步,而不至于反过来使我往后退。你自幼看惯家里的作风,想必不会忍受量窄心浅的性格。
      以上谈的全是笼笼统统的原则问题。……长相身材虽不是主要考虑点,但在一个爱美的人也不能过于忽视。
      交友期间,尽量少送礼物,少花钱:一方面表明你的恋爱观念与物质关系极少牵连;另一方面也是考验对方。
      ①给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
      三、四两个月还是那么忙,我们只操心你身体。平日饮食睡眠休息都得经常注意。只要身心支持得住,音乐感觉不迟钝不麻木,那末演出多一些亦无妨;否则即须酌减。演奏家若果发见感觉的灵敏有下降趋势,就该及早设法;万不能因循拖延!多多为长远利益打算才是!万一感到出台是很重的负担,你就应警惕,分析原因何在,是否由于演出过多而疲劳过度。其次你出台频繁,还有时间与精力补充新的repertoire[曲目]吗?这也是我常常关心的一点。
      我近来目力又退步,工作一停就要流泪打呵欠,平日总觉眼皮沉重得很,尤其左眼,简直不容易张开来。这几天不能不休息,但又苦于不能看书(休息原是为了眼睛嘛),心烦得厉害。知识分子一离开书本真是六神无主。
      昨天晚上陪妈妈去看了“青年京昆剧团赴港归来汇报演出”的《白蛇传》。自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戏。剧本是田汉改编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来说,青年戏曲学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并不如港九报纸捧的那么了不起。可见港九群众艺术水平实在不高,平时接触的戏剧太蹩脚了。至于剧本,我的意见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时代的改本,倒颇有神话气息,而且便是荒诞妖异的故事也编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应,逻辑很强,主题的思想,不管正确与否,从头至尾是一贯的、完整的。目前改编本仍称为“神话剧”,说明中却大有翻案意味,而戏剧内容并不彰明较著表现出来,令人只感到态度不明朗,思想混乱,好像主张恋爱自由,又好像不是;说是据说明书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谓白与许宣霉称的爱情,但一个和尚为什么无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恋爱呢?青年恋爱的实事多得很,为什么嫉妒这一对呢?总之是违背情理,没有logic[逻辑],有些场面简单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许仙初遇白素贞后次日去登门拜访,老本说是二人有了情,白氏与许生订婚,并送许白金百两;今则改为拜访当场定亲成婚:岂不荒谬!古人编神怪剧仍顾到常理,二十世纪的人改编反而不顾一切,视同儿戏。改编理当去芜成青,今则将武戏场面全部保留,满足观众看杂耍要求,未免太低级趣味。倘若节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论)。“断桥”一出在昆剧中最细腻,今仍用京剧演出,粗糙单调:诚不知改编的人所谓昆京合演,取舍根据什么原则。总而言之,无论思想,精神,结构,情节,唱辞,演技,新编之本都缺点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剧坛老前辈的艺术眼光与艺术手腕会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内部从上到下竟无人提意见:解放以来不是一切剧本都走群众路线吗?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艺人中一定有许多是见到的:丈化部领导中也有人感觉到的。结果演出的情形如此,着实费解。报上也从未见到批评,可知文艺家还是噤若寒蝉,没办法做到百家争鸣。
      四月初你和London Mozart players[伦敦莫扎特乐团]同在瑞士演出七场,想必以Mozart[莫扎特]为主。近来多弹了Mozart[莫扎特],不知对你心情的恬静可有帮助?我始终觉得艺术的进步应当同时促成自己心情方面的恬淡,安说,提高自己气质方面的修养。又去年六月与Kabos[卡波斯]讨教过后,到现在为止你在relax[演奏时放松]方面是否继续有改进?对Schubert[舒伯特]与Beethoven[贝多芬]的理解是否进了一步?你出外四个月间演奏成绩,想必心中有数;很想听听你自己的评价。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十二月号上有篇文章叫做Liszt's Daughter Who Ran Wagner's Bayreuth[《瓦格纳拜鲁特音乐节主持人李斯特之女》],作者是现代巴赫专家Dr.Albert Schweitzer[艾伯特·施韦泽医生]①,提到 Cosima Wagner[柯西马·瓦格纳]指导的Bayreuth Festival[拜鲁特音乐节]有两句话:At the most moving moments there were lackimg that spontaneity and that naturalness which come from the fact that the actor has let himself be carried away by his playing ands o surpass himself. Frequently, it seemed to me,perfection was obtained only at the expense of life. [在最感人的时刻,缺乏了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这种真情的流露,是艺术家演出时兴往神来,不由自主而达到的高峰。我认为一般艺术家好像往往得牺牲了生机,才能达到完满。]其中两点值得注意:(一)艺术家演出时的“不由自主”原是犯忌的,然而兴往神来之际也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所谓surpass himself=超越自己。(二)完满原是最理想的,可不能牺牲了活泼泼的生命力去换龋大概这两句话,你听了一定大有感触。怎么能在“不由自主”(carried by himself)的时候超过自己而不是越出规矩,变成“野”、“海”、“狂”,是个大问题。怎么能保持生机而达到完满,又是个大问题。作者在此都着重在spontaneity and naturalness[真情流露与自然而然]方面,我觉得与个人一般的修养有关,与能否保持童心和清新的感受力有关。
      过去听你的话,似乎有时对作品钻得过分,有点儿钻牛角尖:原作所没有的,在你主观强烈追求之下未免强加了进去,虽然仍有吸引力,仍然convincing[有说服力](像你自己所说),但究竟违背了原作的精神,越出了interpreter[演绎者]的界限。近来你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进步,能克制自己,不过于无中生有的追求细节呢?
       ①艾伯特·施韦泽医生(1857—1965)德国神学家,哲学家,管风琴家,巴哈专家,内科医生。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四日①
      敏,亲爱的孩子,……有理想有热情而又理智很强的人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大概你不多几年以前对我还有这种感觉。去年你哥哥信中说:“爸爸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热情,很执著, almost fanatic[近乎狂热]。”最后一句尤其说得中肯。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因为理想高,热情强,故处处流露出好为人师与拼命要说服人的意味。可是孩子,别害怕,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就是中国民族性中的“老庄”精神:换句话说,我执著的时候非常执着,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对儿女们也抱着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的态度。只是责任感强,是非心强,见到的总下能不脱而已。你哥哥在另一信中还提到:“在这个decadent[颓废的]世界,在国外这些年来,我遇见了不少人物whom I admire and love,from whom I learn [一些我仰慕喜爱、值得学习的人物],可是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能带我到那个at the same time passionate and serene,profound and simple,affectionate and proud, subtle and straight forward[(同时)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做,又微妙又率直]的世界。”可见他的确了解我的“两面性”,也了解到中国旧文化的两面性。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这是我们固有文化中的精化,值得我们自豪的!
      当然上述的特点我并没有完全具备,更没有具备到恰如其分的程度,仅仅是那种特点的倾向很强,而且是我一生向往的境界罢了。比如说,我对人类抱有崇高的理想与希望,同时也用天文学地质学的观点看人类的演变,多少年前就惯于用“星际”思想看待一些大事情,并不把人类看做万物之灵,觉得人在世界上对一切生物表示“唯我独尊”是狂妄可笑的。对某个大原则可能完全赞同,抱有信心,我可照样对具体事例与执行情况有许多不同意见。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过后我却也会心平气和的分析,解释,从而对个别事例加以宽耍我执著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以上也是随便闲扯,让你多体会到你爸爸的复杂心理,从而知道一个人愈有知识愈不简单,愈不能单从一二点三四点上去判断。
      很高兴你和她都同意我前信说的一些原则,但愿切实做去,为着共同的理恩(包括个人的幸福和为集体贡献自己的力量两项)一步步一步步相勉相策。许多问题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认识,光是理性上的认识是浮表的,靠不住的,经不住风狂雨骤的考验的。……从小不大由父母严格管教的青年也有另外一些长处,就是独立自主的能力较强,像你所谓能自己管自己。可是有一部分也是先天比后天更强:你该记得,我们对你数十年的教育即使缺点很多,但在劳动家务,守纪律,有秩序等等方面从未对你放松过,而我和你妈妈给你的榜样总还是勤劳认真的,……我们过了半世,仍旧做人不够全面,缺点累累,如何能责人太苛呢?可是古人常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而我对青年人、对我自己的要求,除了吃苦(肉体上,物质上的吃苦)以外,从不比党对党团员的要求低;这是你知道的。但愿我们大家都来不断提高自己,不仅是学识,而尤其是修养和品德!
      ①给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聪,亲爱的孩子,每次接读来信,总是说不出的兴奋,激动,喜悦,感慨,惆怅!最近报告美澳演出的两信,我看了在屋内屋外尽兜圈子,多少的感触使我定不下心来。人吃人的残酷和丑恶的把戏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个月落得两手空空,我们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为目的,做父母的也从不希望你发什么洋财,——而且还一向鄙视这种思想;可是那些中间人凭什么来霸占艺术家的劳动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剥削到这个地步,像你小时候被强暴欺凌一样,使我们对你又疼又怜惜,对那些吸血鬼又气又恼,恨得牙痒痒地!相信早晚你能从魔掌之下挣脱出来,不再做鱼肉。巴尔扎克说得好:社会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面前。在西方世界,不经过天翻地覆的革命,这种丑剧还得演下去呢。当然四个月的巡回演出在艺术上你得益不少,你对许多作品又有了新的体会,深入下一步。可见唯有艺术和学问从来不辜负人:花多少劳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诚和热情,就得到多少收获与进步。写到这儿,想起你对新出的莫扎特唱片的自我批评,真是高兴。一个人停滞不前才会永远对自己的成绩满意。变就是进步,——当然也有好的变质,成为坏的:——光一天天不同,对‘窥见学问艺术的新天地,能不断的创造。妈妈看了那一段叹道:“聪真像你,老是不满意自己,老是在批评自己!”
      美国的评论绝大多数平庸浅薄,赞美也是皮毛。英国毕竟还有音乐学者兼写报刊评论,如伦敦Times[《泰晤士报》]和曼彻斯忒的《导报》,两位批评家水平都很高;纽约两家大报的批评家就不像样了,那位《纽约时报》的更可笑。很高兴看到你的中文并不退步,除了个别的辞汇。我们说“心乱如麻”,不说“心痛如麻”。形容后者只能说“心痛如割”读你或“心如刀割”。又鄙塞、鄙陋不能说成“陋塞”;也许是你笔误。的信,声音笑貌历历在目;议论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诚,朴素,热情,爱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现出来的一致。孩子,你说过我们的信对你有如一面镜子;其实你的信对我们也是一面镜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话就像是我自己说的。平时盼望你的信即因为“薰获同臭”,也因为对人生、艺术,周围可谈之人太少。不过我们很原谅你,你忙成这样,怎么忍心再要你多写呢?此次来信已觉出于望外,原以为你一回英国,演出那么多,不会再动笔了。可是这几年来,我们俩最大的安慰和快乐,的确莫过于定期接读来信。还得告诉你,你写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评论封套上写的)非常好看;近来我的钢笔字已难看得不像话了。你难得写中国字,真难为你了!
      来信说到中国人弄西洋音乐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为他们虽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见,以整个民族性来说,日华两族确有这点儿分别。可是我们能化的人也是凤毛磷角,原因是接触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几年营养差,也影响脑力活动。我自己深深感到比从前笨得多。在翻译工作上也苦干化得太少,化得不够,化得不妙。艺术创造与再创造的要求,不论哪一门都性质相仿。音乐因为抽象,恐怕更难。理会的东西表达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处,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脑、手的神经联系,或许在音乐表演比别的艺术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为automatic[得心应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对任何学科很少能作独立思考,不仅缺乏自信,便是给了他们方向,也不会自己摸索。原因极多,不能怪他们。十余年来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会触类旁通,研究哪一门学问都难有成就。思想统一固然有统一的好处;但到了后来,念头只会望一个方向转,只会走直线,眼睛只看到一条路,也会陷于单调,贫乏,停滞。望一个方向钻并非坏事,可惜没钻得深。
      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人生一教育一伦理一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满的了。从头至尾都有实例,决不是枯燥的理论。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德国人要不在整个十九世纪的前半期埋头苦干,在每一项学问中用死功夫,哪会在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学、考据、文学各方面放异彩?盖叫天对艺术更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学戏必需经过一番“默”的功夫。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样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练,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你看,这段话说得多透彻,把自我批评贯彻得多好!老艺人的自我批评决不放在嘴边,而是在业务中不断实践。其次,经过一再“默”练,作品必然深深的打进我们心里,与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化为一片。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我觉得这部书值得写一长篇书评: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不久我就把这书寄给你,你一定喜欢,看了也一定无限兴奋。         


      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
      最近买到一本法文旧书,专论写作艺术。其中谈到“自然”(natural),引用罗马文豪西塞罗的一句名言: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能看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才是真正的艺术。]作者认为写得自然不是无意识的天赋,而要靠后天的学习。甚至可以说自然是努力的结果(The natural is result of efforts),要靠苦功磨练出来。此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首先要能体会到“自然”的境界,然后才能望这个境界迈进。要爱好自然,与个人的气质、教育、年龄,都有关系;一方面是勉强不来,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也不能不逐渐作有意识的培养。也许浸淫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比较容易欣赏自然之美,因为自然就是朴素、淡雅、天真;而我们的古典文学就是具备这些特点的。
      全国人大及政协开会才完,参加的朋友们回来说起,中央各方面对你很关切,认为你的爱国精神难得,说明望能回来。中宣部、中央统战部也表示对我关切,地方上也多方照顾。本来做人只能求自己良心平安,一时毁誉均所不计。但日子久了,你的人格、作风,究竟还是有公平估价的。     
      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
      昨天收到你上月二十七自丢林(Torino)发的短信,感慨得很。艺术最需要静观默想,凝神壹志;现代生活偏偏把艺术弄得如此商业化,一方面经理人作为生财之道,把艺术家当作摇钱树式的机器,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把群众作为看杂耍或马戏班的单纯的好奇者。在这种溷浊的洪流中打滚的,当然包括所有老辈小辈,有名无名的演奏家歌唱家。像你这样初出道的固然另有苦闷,便是久己打定天下的前辈也不免随波逐流,那就更可叹了。也许他们对艺术已经缺乏信心,热诚,仅仅作为维持已得名利的工具。年轻人想要保卫艺术的纯洁与清新,唯一的办法是减少演出;这却需要三个先决条件:(一)经理人剥削得不那么凶(这是要靠演奏家的年资积累,逐渐争取的)、(二)个人的生活开支安排得极好,这要靠理财的本领与高度理性的控制,(三)减少出台不至于冷下去,使群众忘记你。我知道这都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一时也急不来。可是为了艺术的尊严,为了你艺术的前途,也就是为了你的长远利益和一生的理想,不能不把以上三个条件作为努力的目标。任何一门的艺术家,一生中都免不了有几次艺术难关(crisis),我们应当早作思想准备和实际安排。愈能保持身心平衡(那就决不能太忙乱),艺术难关也愈容易闯过去。希望你平时多从这方面高瞻远瞩,切勿被终年忙忙碌碌的漩涡弄得昏昏沉沉,就是说要对艺术生涯多从高处远处着眼;即使有许多实际困难,一时不能实现你的计划,但经常在脑子里思考成熟以后,遇到机会就能紧紧抓祝这一类的话恐怕将来我不在之后,再没有第二个人和你说;因为我自信对艺术的热爱与执著,在整个中国也不是很多人有的。
      提到洛桑(Lausanne)和日内瓦,菜芒湖与白峰的形象又宛然如在目前。一九二九年我在莱芒湖的另外一端,法瑞交界处的小村子“圣·扬高尔夫”住过三个多月;环湖游览了两次。有一回是和刘抗伯伯、刘海粟伯伯等同去的。
      听过列巴蒂①弹的已卡洛尔,很精彩;那味儿有些像Prelude OP·45[前奏曲作品第45号],想来你一定能胜任。
      近来我正在经历一个艺术上的大难关,眼光比从前又高出许多(五七年前译的都已看不上眼),脑子却笨了许多,目力体力也不行,睡眠近十多天又不好了。大概是精神苦闷的影响。生就惶惶不安的性格,有什么办法呢?
      ①即 Denn Lipaiti(1917…1950),罗马尼亚著名钢琴家。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六日晚
      弥拉真会说话,把久不写信推为no inspiration[缺乏灵感],说明如为了责任感而写,就会写得dull[枯燥无味],你看是不是伶牙俐齿?可是如果我一连三个月不动笔,你们是不是也要惶惶不安呢?
      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二日
      聪,亲爱的孩子,很少这么久不给你写信的。从七月初起你忽而维也纳,忽而南美,行踪飘忽,恐去信落空。弥拉又说南美各处邮政很不可靠,故虽给了我许多通讯处,也不想寄往那儿。七月二十九用七张风景片写成的信已于八月九日收到。委内瑞拉的城街,智利的河山,前年曾在外国杂志上见过彩色照相,来信所云,颇能想像一二。现代国家的发展太畸形了,尤其像南美那些落后的国家。一方面人民生活穷困,一方面物质的设备享用应有尽有。照我们的理想,当然先得消灭不平等,再来逐步提高。无奈现代史实告诉我们,革命比建设容易,消灭少数人所垄断的享受并不大难,提高多数人的生活却非三五年八九年所能见效。尤其是精神文明,总是普及易,提高难;而在普及的阶段中往往降低原有的水准,连保持过去的高峰都难以办到。再加老年,中年,青年三代脱节,缺乏接班人,国内外沟通交流几乎停止,恐怕下一辈连什么叫标准,前人达到过怎样的高峰,眼前别人又到了怎样的高峰,都不大能知道;再要迎头赶上也就更谈不到了。这是前途的隐忧;过去十一二年中所造成的偏差与副作用,最近一年正想竭力扭转;可是十年种的果,已有积重难返之势;而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意气消沉的情形,尚无改变迹象,——当然不是从他们口头上,而是从实际行动上观察。人究竟是唯物的,没有相当的客观条件,单单指望知识界凭热情苦干,而且干出成绩来,也是不现实的。我所以能坚守阵地,耕种自己的小园子,也有我特殊优越的条件,不能责望于每个人。何况就以我来说,体力精力的衰退,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限制,老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信你提到灌唱片问题,认为太机械。那是因为你习惯于流动性特大的艺术(音乐)之故,也是因为你的气质特别容易变化,情绪容易波动的缘故。文艺作品一朝完成,总是固定的东西:一幅画,一首诗,一部小说,哪有像音乐演奏那样能够每次予人以不同的感受?观众对绘画,读者对作品,固然每次可有不同的印象,那是在于作品的暗示与含蓄非一时一次所能体会,也在于观众与读者自身情绪的变化波动。唱片即使开十次二十次,听的人感觉也不会千篇一律,除非演奏太差太呆板;因为音乐的流动性那么强,所以听的人也不容易感到多听了会变成机械。何况唱片不仅有普及的效用,对演奏家自身的学习改进也有很大帮助。我认为主要是克服你在microphone[麦克风]前面的紧张,使你在灌片室中跟在台上的心情没有太大差别。再经过几次实习,相信你是做得到的。至于完美与生动的冲突,有时几乎不可避免;记得有些批评家就说过,perfection[完美]往往要牺牲一部分life[生动]。但这个弊病恐怕也在于演奏家属于cold[冷静]型。热烈的演奏往往难以perfect[完美],万一perfect[完美]的时候,那就是incomparable[无与伦比]了!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
      聪,亲爱的孩子,上月初旬接哥仑比亚来信后沓无消息,你四处演出,席不暇暖固不必说;便是弥拉从离英前夕来一短简后迄今亦无只字。夭各一方儿媳异地,诚不胜飘蓬之慨。南美气候是否酷热?日程紧张,当地一切不上轨道,不知途中得无劳累过度?我等在家无日不思,苦思之余惟有取出所灌唱片,反复开听,聊以自慰。上次收到贝多芬朔拿大,……OP.110[作品第110号]最后乐章两次arioso dolente[哀伤的咏叹调]表情深浅不同,大有分寸,从最轻到最响十个chord[和弦],以前从未有此印象,可证interpretation[演绎]对原作关系之大。OP.109[作品第109号]的许多变奏曲,过去亦不觉面目变化有如此之多。有一份评论说:“At first hearing there seemed light-weight interpretations。”[“初听之下,演绎似乎light-weight。”]①light-weight指的是什么?你对Schnabel[史纳白尔]灌的贝多芬现在有何意见?Kempff[肯普夫]②近来新灌之贝多芬朔拿大,你又觉得如何?我部极想知道,望来信详告!七月份《音乐与音乐家》杂志P. 35有书评,介绍Eva&Paul Badura Skoda[伊娃及保罗·已杜拉·斯可达]①合著Interpreting Mozart on the Keyboad(《在琴键上演绎莫扎特],你知道这本书吗?似乎值得一读,尤其你特别关心莫扎特。
      前昨二夜听了李斯特的第二协奏曲(匈牙利钢琴家弹),但丁朔拿大、意大利巡礼集第一首,以及Annie Fischer[安妮·费希尔]弹的B Min Sonata,[B小调奏鸣曲]都不感兴趣。只觉得炫耀新奇,并无真情实感;浮而不实,没有深度,没有逻辑,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不过这一类风格,对现代的中国青年钢琴家也许倒正合适,我们创作的乐曲多多少少也有这种故意做作七拼八凑的味道。以作曲家而论,李兹远不及舒曼和勃拉姆斯,你以为如何?
      上月十三日有信(No.41)寄瑞士,由弥拉回伦敦时面交,收到没有?在那封信中,我谈到对唱片的看法,主要不能因为音乐是流动的艺术,或者因为个人的气质多变.而忽视唱片的重要。在话筒面前的紧张并不难于克服。灌协奏曲时,指挥务必先经郑重考虑,早早与唱片公司谈妥。为了艺术,为了向群众负责,也为了唱片公司的利益,独奏者对合作的乐队与指挥,应当有特别的主张,有坚持的权利,望以后在此等地方勿太“好说话”!
      想到你们俩的忙碌,不忍心要求多动笔,但除了在外演出,平时你们该反过来想一想:假定我们也住在伦敦,难道每两星期不得上你们家吃一顿饭,你们也得花费一二小时陪我们谈谈话吗?今既相隔万里,则每个月花两小时写封比较详细的信,不也应该而且比同在一地已经省掉你们很多时间吗?——要是你们能常常作此想,就会多给我们一些消息了。
      长期旅行演出后,务必好好休息,只会工作不会休息,也不是生活的艺术,而且对你本门的艺术,亦无好处!
      ① light-weightg一字此处不能译。因傅雷在信中不能确定light-weiRht所指何意,故不便按译者了解译出。--金圣华注②肯普夫(1895—),德国钢琴家,作曲家。①伊娃(1929—)。奥地利音乐学家。保罗·巴社拉·斯可达(1927—),奥地利钢琴家。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说起我的书,人文副社长去年十一月来看我,说争取去年之内先出一种。今年八月来电报,说第三季度可陆续出书,但今已九月下旬,恐怕今年年内也出不了一二种。这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你的笑话叫我们捧腹不置,可是当时你的确是窘极了的。南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思议,如此自由散漫的无政府状态,居然还能立国,社会不至于大乱,可谓奇迹。经历了这些怪事,今后无论何处遇到什么荒唐事儿都将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也可见要人类合理的发展,社会一切上轨道,不知还得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呢。
      还有,在那么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人民也那么天真可爱,就是不能适应二十世纪的生活。究竟是这些人不宜于过现代生活呢,还是现代生活不适于他们?换句话说:人应当任情适性的过日子呢,还是要削足适履,迁就客观现实?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千年,还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设计一个社会。世界大同看来永远是个美丽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方面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么先进与落后的冲突永远没法避免。试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腊人如果生在今日,岂不一样搅得一团糟,哪儿还能创造出雅典那样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过来,假定今日的已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艺复兴前后,至少是生在问关自守,没有被近代的工业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们不会创造出一种和他们的民族性同样天真可爱,与他们优美的自然界调和的文化?
      巴尔扎克说过:“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这句话值得一切抱救世渡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前信已和你建议找个时期休息一下,无论在身心健康或艺术方面都有必要。你与我缺点相同:能张不能弛,能劳不能逸。可是你的艺术生活不比我的闲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面体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面所见所闻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而这两者又都与你的艺术密切相关。何况你条件比我好,音乐会虽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随便哪个乡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处。听说你岳父岳母正在筹备于年底年初到巴伐里亚区阿尔卑斯山中休养,照样可以练琴。我觉得对你再好没有:去北美之前正该养精蓄锐。山中去住两三星期一涤尘秽,便是寻常人也会得益。狄阿娜来信常常表示关心你,看来也是出于真情。岳父母想约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万勿辜负了。望勿多所顾虑,早日打定主意,让我们和弥拉一齐高兴高兴。真的,我体会得很清楚:不管你怎么说,弥拉始终十二分关怀你的健康和艺术。而我为了休息问题也不知向你提过多少回了,如果是口头说的话,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该知道我这个爸爸不仅是爱孩子,而且热爱艺术;爱你也就是为爱艺术,爱艺术也是为爱你!你千万别学我的样,你我年龄不同,在你的年纪,我也不像你现在足不出户。便是今日,只要物质条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还是极喜欢倘佯于山巅水涯呢!
      八月号的《音乐与音乐家》杂志有三篇纪念特皮西的文章,都很好。Maggie Teyte[玛姬·泰特]①的Memoiries of Debussv《特皮西纪念》对贝莱阿斯与梅丽桑特的理解很深。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前信也与你提到新出讨论莫扎特钢琴乐曲的书,想必记得。《音乐与音乐家》月刊自改版以来,格式新颖,内容也更丰富。
      南美之行收入如何?是否比去冬北美演出较实惠?你尽管不爱谈物质问题,父母却是对此和其他有关儿子的事同样迫切的关心,总想都知道一些。
      听过你的唱片,更觉得贝多芬是部读不完的大书,他心灵的深度、广度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觉方面的特点,也显出人格与意志的顽强,飘渺不可名状的幽恩,上天下地的幻想,对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奥的谜。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
      中国古画赝者居绝大多数,有时连老辈鉴赏家也不易辨别,你在南美买的唐六如册页,真伪恐有问题,是纸本抑绢本、水墨抑设色,望一一告知,最好拍照片,适当放大寄来。(不妨去大不列颠博物馆看看中国作品,特别是明代的,可与你所得唐寅对照一下。)以后遇有此种大名家的作品,最要小心提防;价高者尤不能随便肯定,若价不过昂,则发现问题后,尚可转让与人,不致大吃亏。我平时不收大名家,宁劝冷名头”,因“冷名头”不值钱,作假者少,但此等作品,亦极难遇。最近看到黄宾虹的画亦有假的。
      一转眼快中秋了,才从炎暑中透过气来,又要担心寒冬难耐了。去冬因炉子泄气,室内臭秽,只生了三十余日火,连华氏四十余度的天气也打熬过去了。手捧热水袋,脚拥汤婆子,照常工作。人生就在寒来暑往中老去!一个夏天挥汗作日课,精神勉强支持,惟脑子转动不来,处处对译文不满,苦闷不已。
       过儿日打算寄你《中国文学发展史》《宋词逊《世说新语》。第一种是友人刘大杰旧作,经过几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册,以后续出当续寄。此书对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叙述,也可补你常识之不足,特别是关于殷代的甲骨,《书经》《易经》的性质等等。《宋词逊的序文写得不错,作者胡云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体与我的见解相近,尤其对苏、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来反对传统观点。不过论词的确有两个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学的,一是音乐的;两者各有见地。时至今日,宋元时唱词唱曲的技术皆已无考,则再从音乐角度去评论当日的词,也就变成无的放矢了。
      另一方面,现代为歌曲填词的人却是对音乐大门外,全不知道讲究阴阳平厌,以致往往拗口;至于哪些音节可拖长,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作句子的结尾,更是无人注意了。本来现在人写散文就不知道讲究音节与节奏;而作歌词的人对写作技巧更是生疏。电台上播送中译的西洋歌剧的aria[咏叹调]①,往往无法卒听。
      《世说新语》久已想寄你一部,因找不到好版子,又想弄一部比较小型轻巧的,便于出门携带。今向友人索得一部是商务铅印,中国纸线装的,等妈妈换好封面,分册重钉后即寄。我常常认为这部书可与希腊的《对话录》媲美,怪不得日本人历来作为枕中秘定,作为床头常读的书。你小时念的国文,一小部分我即从此中取材。
       ①玛姬·泰特(1888—1976),英国女高音歌唱家。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
      亲爱的孩子,十四日信发出后第二天即接瑞典来信,看了又高兴又激动,本想即复,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断,延到今天方始提笔。这一回你答复了许多问题,尤其对舒曼的表达解除了我们的疑团。我既没亲耳朵听你演奏,即使听了也够不上判别是非好坏,只有从评论上略窥一二;评论正确与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怀疑人家说的不可靠,也没有别的方法得到真实报道。可见我不是把评论太当真,而是无法可想。现在听你自己分析,当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后还是跟我们多谈谈这一类的问题,让我们经常对你的艺术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门艺术不如此!真懂是非,识得美丑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你对艺术上的客观真理很执著,对自己的成绩也能冷静检查,批评精神很强,我早已放心你不会误入歧途;可是单知道这些原则并不能了解你对个别作品的表达,我要多多探听这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关切你,一方面也是关切整个音乐艺术,渴欲知道外面的趋向与潮流。
      你常常梦见回来,我和你妈妈也常常有这种梦。除了骨肉的感情,跟乡土的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纯粹出于人类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点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就是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不革是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使我们离不开祖国,便是对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应,也随时使身处异乡的人有孤独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们身边!你心情的复杂矛盾,我敢说都体会到,可是一时也无法帮你解决。原则和具体的矛盾,理想和实际的矛盾,生活环境和艺术前途的矛盾,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气质的矛盾,还有我们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矛盾……如何统一起来呢?何况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循环不已,短短一生就在这过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无数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暂时遮盖了,使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至于。‘认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讪笑的问题,事实上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一切要靠资历与工作成绩的积累。即使在你认为更合理的社会中,认真而受到重视的实例也很少;反之在乌烟瘴气的场合,正义与真理得胜的事情也未始没有。你该记得一九五六一五七年间毛主席说过党员若欲坚持真理,必须准备经受折磨……等等的话,可见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彻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罗曼罗兰写的名人传和.克利斯朵夫,执著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观的环境,一方面更在于主观的斗争精神。客观环境较好,个人为斗争付出的代价就比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价。以我而论,侥幸的是青壮年时代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没有消亡,而另一股更进步的力量正在兴起的时期,并且我国解放前的文艺界和出版界还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反过来,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文坛,报界,出版界,早已腐败得出于我们意想之外;但法国学术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还有一些认真严肃的学者在钻研:这岂不证明便是在恶劣的形势之下,有骨头,有勇气,能坚持的人,仍旧能撑持下来吗?
      ①咏叹调,歌剧中的独唱或二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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