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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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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2-2-25 14:24: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园子地是人们对北京周边那些产蔬菜菜地的统称,市里人那么叫,农人自己也这么叫——小有区别,省脱了一个“地”字。园子出蔬菜,按时应季,不一定有啥东西围着。地对农人来说再熟悉不过。某处软,浇水爱积,耪的时候要多兜些土;某处硬,凑着一株老树的阴儿,适合坐了歇晌儿。常年累月侍弄一块地,地熟了,人也老了。

    老了的人更依恋土地,腰一天塌似一天,干不动只要不落炕,时不常还要去地里走走,直到某日哭声震破屋顶,挑檐纸挂出来。灰蝶飞扬,地上起个包,土包尖儿上一叠纸钱压于土块之下任凭风翻。土里埋着的那个脚丫冰冷的人再也不会踩上阳光晒热的松土。攥土的糙手挓挲在无血的袖管里,似还要干点什么。新坟变旧,一把铁锨自每个清明伸出来,有雨敛,无雨也敛。敛着敛着,再也敛不动,敛土的后辈换了一茬儿新人,哭声散向四野又有人躺进土里。

    人老是不分时节的,园子地金贵,埋人挑地方。与种麦子的大田埋法不同——专往地中心去,春起烧纸赶上浇麦子,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要蹅一鞋底子厚泥。


2:


    一畦萝卜一畦菜,京郊种萝卜分畦播和垄播。畦播限于胡萝卜和小萝卜。其他都是垄播。

    畦播垄播,收获的萝卜中只有小萝卜和卞萝卜是红色的。卞萝卜红得沉郁,小萝卜红得水灵,因而小萝卜也被唤作水萝卜。

    水萝卜命苦。畦中撒籽,苗出之后有间苗关口一道,瘦弱者过密处均要剔除。间下的嫩苗加盐醋花椒油凉拌成了盘中餐。这是春野端给农人的第一盘青蔬。市里人吃上此物须有口福。油盐店、菜床子偶有售卖。大多是甜面酱、香油或麻酱、白糖的拌法,嫩,舌尖传来缥缈的萝卜味。

    春末应市,长如粗手指的水萝卜,浸水马莲稻草捆了缨儿,五七个一把儿摆了卖。萝卜嫩,缨儿也不老。大人默许孩子们剥皮填填寡味的嘴,皮红肉白,一嚼,水滋滋微甜。不管够,就几个。

    剩下的萝卜齐头儿拧,缨子洗净。澥好麻酱倒入切碎的缨子里,撒细盐,点醋。

萝卜头切了滚刀块儿过油,煸炒葱姜二丝,放萝卜,添汤略翻,调好咸淡的稀芡倒入,汁收菜成。此肴家常,亦可肉炒,也属馆子里的应季菜。

    豪放的吃法独留蘸酱一途。水萝卜连缨儿洗了,蘸点了香油的黄酱或甜面酱。

萝卜切片连缨儿同了小葱盐拌,春红葱绿,同样美妙。

    奢侈的炒法,水萝卜去皮混虾皮同烧。那要等到萝卜大宗下市才肯。水萝卜大宗下市很壮观,缨子不要了,小木棍儿碳节儿似的水萝卜挤在框里,搓堆儿卖。切碎加酱做馅儿,玉米面团子捧吃起来很过瘾。不够咸,来块酱萝卜。也有节俭持家的老太太头至尾剖水萝卜四瓣摊在盖帘儿上晾,挑缨子芯儿中的嫩者陪着。

    农人收水萝卜之前要浇水洇地,其一为了增加分量,更重要的好拔。总有畦边地脚洇不到的,缨子揪断了,萝卜便弃在地里不顾。孩子们的好日子来了,小铲儿在手,甚至徒手在萝卜地里刨,一块地就能铺满篮子底儿。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黄泥萝卜吃一节儿揩一节儿,萝卜尾巴满天飞。

    孩子们洗劫过的萝卜地到处都是小脚印,碰上农人忙顾不得,歇乏地中那些漏网的萝卜们兴高采烈地出梃开花,东一枝西一枝的招摇在愈来愈强烈的日光里。

大宗下市的水萝卜收了绵软的性子,微辣。陆地黄瓜刚插完架,顶花儿带刺往炸酱面碗里杵且要等上一阵子。水萝卜的微辣下面刚刚好。

    卞萝卜的用项不如水萝卜宽。切条焌花椒锅炒了吃不易入味,加肉炖煮不如胡萝卜味蹿,入选腌菜的序列体检也不大容易过关。单独大面积种卞萝卜的情况少有,大多都与心里美类的脆萝卜杂种,或与白菜间种。砍了白菜收萝卜,借秋阳不高的余温晒晒,匆匆入窖,听风吹窖顶苫盖草帘子支楞出的细草在风中嘶嘶地唱。

    卞萝卜的品种里名字都很好听,曰大红袍,曰灯笼红。

    卞萝卜有很特别的一招旁的萝卜学不会。冬日无聊的日子里,巧手孩子会挑没伤圆鼓的旋去尾巴和连着尾巴的三分之一萝卜身,掏空剩下的三分之二,顶子腔子周遭留厚皮,抽竹帘子的篾儿穿剥好了的蒜瓣成圈儿,蒜圈儿栽卞萝卜腔子里,萝卜大头儿朝下吊在炉子附近暖和处,托腮等着。蒜抽了芽,萝卜开始吐叶——倒翻着长。水绿的萝卜叶裹着黄绿的蒜叶,二月黄鹂飞上林,龙池柳色雨中深。(注1)粗拉没耐心的主儿,直接按个白菜疙瘩,那疙瘩能挺到春起开了黄花儿。


3:


    北京的心里美天下驰名。

    入秋收了就开始吃,一直能吃到立春。“立春后竟食生萝卜,名曰咬春,半夜中街市独有卖者,高呼:‘赛过脆梨’。”(注2)“帝都节物乡园味”(注3)

     北京人嘴里心里美和脆萝卜指的是同一物种。青皮紫心。

    刚收下来的萝卜须经过窖藏味道才好,农人说不出道理,他们嘴里有“散气”一说。窖藏的萝卜以心里美和胡萝卜为主,卞萝卜大多同白菜就伴儿入了白菜窖。

    找干净地方挖一处深三米左右的土坑,灌足了水,待水渗下,坑中间竖起二檩粗细高粱秫秸捆成的把子,烟筒似的戳到坑外。然后挑选那些没有镐伤和地蛆虫伤萝卜码于秫秸把子四周,一层黄土一层萝卜,直顶到离坑沿二三尺处。填土,覆些柴草马粪。取用售卖于冬日,越推后萝卜越甜脆。底层的往往留到开春。不糠不艮的萝卜,皮愈青瓤愈紫,个顶个儿都吐出嫩黄芽叶。

    北京的冬夜漫长,单有卖萝卜的踟蹰街头。吆喝曰:“赛梨的萝卜,辣了换~~” 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萝卜,天下皆有佳品,而独宜燕蓟。风飚撼壁,围炉永夜,煤焰烛窗,口鼻炱黑。忽闻门外有卖萝卜赛如梨者,无论贫富髦稚,奔走购之,惟恐其过街越巷也。琼瑶一片,嚼如冰雪,齿鸣未已,众热俱平,当此时曷异醍醐灌顶?

    这是平民的吃法。

    文人的吃法也有。阮葵生《茶余客话》中说李安溪:每秋冬夜永,饱餐炳炬摊书,断生萝卜寸许者满置大盂,每精诣深思时,辄停笔尝一二寸,尽盂乃就寝。

    北京人把心里美当水果吃。吃法也特别,头上一刀切齐,皮是立着削,并不削下与根儿连着,然后横刀纵刀破萝卜成小方柱,一家人掰着吃。街头鬻者亦行此法削了给主顾。

北京人吃梨也挺讲究,不许两个人分吃。怕犯了“分离”的忌。到八月节,名字都不许直接喊,改叫团圆果。犹如苹果在平安夜称为平安果一样好玩儿。(注4)刘半农那篇《卖萝卜人》诗中为了强调这行生意贫苦,选了红萝卜。实际上卞萝卜不会有人单独下街挑了卖的。没点儿颜色衬着,诗意不大显出来。


4:


    大白萝卜传入京郊很晚。产量高,味道却寡。即便现在,农人也不大乐意多种。

    这种萝卜风行北京,大约有赖于食此物可以预防非典的传说。那一年种大白萝卜的人们发了笔小财。论根儿卖,一根儿有五十上百元者。转过年,也没救了大白萝卜不受人待见的颓势,成片的烂在地里。问农人为何不收,答曰:不够工钱。

    元代《王祯农书》:北人芦卜,一种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芦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练也。

    杜甫: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金城,指兰州)

    练是白绢,想必楼上两位所指均是大白萝卜。

    袁子才《随园食单·小菜单》:有侯尼,能(用萝卜)制为鲞,煎片为蝴蝶,长至丈许,连翩不断,亦一奇也。

    蓑衣刀法再好,切成丈许不断,圆萝卜不好做到,大白萝卜很有可能。

    后海烤肉季有一款白萝卜腌制的小菜,两寸节片剖而不断,码成塔状,甜咸脆齿,下酒好菜儿。京城大多数拉面馆都以三五片白萝卜片当俏头儿,水煮之后,面唧唧中看不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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